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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83)

作者: 她与灯 阅读记录

众人抬起头,见天色已经有些发暗了,今日午门杀人,新魂似乎收去了所有的阳气,风借魂寒,吹得人头破发麻。

监衙的门忽被推开,胡襄叉着腰从监衙里走了出来。

他之前在赵员外家的喜堂上被六科那些人打过一回,额头上留了一个老大的疤,如今时不时地就要拿手去揉揉。

他按着额头先看了一眼邓瑛,又扫了遍在场的众人,转身问郑月嘉,“人齐了?”

郑月嘉道:“齐了。”

胡襄觉得额头上的疤此时竟比平日还要膈手,憋了几个月的邪火此时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那还等什么,打呗。”

“是。”

王太监朝前走了一步,“把他摁上去绑起来。”

“欸欸欸?”

胡襄抬起手,“这什么规矩啊,就这么打,这些人能知耻?”

他说完低头嫌恶地看了邓瑛一眼,“留这层底下的体面干什么,我们挨打的时候,郑秉笔忘了,老祖宗教咱们规矩的时候,也没留情面。把底下给他剥了,什么玩样儿呀。”

邓瑛闭上眼睛,一声未吭。

郑月嘉眼看着有人上前去解邓瑛的汗巾,忙道:“等等。”

胡襄回过头,“郑月嘉,你不是第一次维护这个人了。”

郑月嘉走到胡襄面前,“我替他求个情。”

胡襄笑了笑,“呵,忘了,你以前也是差点考科举的人,怎么?看着他可怜。”

“是,请胡秉笔可怜可怜他。”

胡襄看着邓瑛的脊背,“也是,年纪轻,长得也好,能耐又确实大……”

他说着话锋一转,“你我伺候老祖宗这么久,难道不知道,他老人家最恨的能耐过于大的人。你要求情,去求老祖宗,我在这儿,是定要替老祖宗出了今日在养心殿上的气。”

郑月嘉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他是应该责罚,我不敢去求情,只是你我得想想,陛下今日才因为太和殿完工的事,对他大加赞赏,若是知道,我们今日在这里把人打得太难看,必会觉得,我们这些奴婢,不能体谅他老人家的心。”

胡襄道:“笑话,这是司礼监内部的处置,谁敢说道陛下面前去。”

郑月嘉道:“你难道忘了,他的相好是尚仪局的杨姑娘,那可是宁娘娘的亲妹妹,她要是知道今日的事咱们做的过分,还不得闹娘娘那儿去,蒋婕妤有孕,这些日可都是宁娘娘在伴驾啊……”

胡襄听完这番话,也是有几分被慑到了。

“呵呵,你果然会说。行吧,看你的面子上,就隔一层中衣,这么打吧。”

“多谢。”

郑月嘉说完,向王太监看了一眼。

王太监会意,回头对掌刑的太监说了几句。

监衙前的人都秉住了呼吸,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大家都是宫里为奴的人,挨了那一刀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彼此也不觉得有什么,没有哪一回不是痛哭流涕地求饶,想着少挨几下,像邓瑛这样,沉默隐忍地受下,一句饶不肯求的人,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邓瑛伏在刑凳上,将脸转过来,侧靠在凳面儿上。

他记得这一日也是秋决,是周丛山等人的受死之日。

他曾为张展春,周丛山,赵氏兄弟的死自责难当,却不能自惩,既然如此,这四十杖何尝不是救赎。

想到这里,不禁坦然。

他咳了几声,尽量然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

他身上的衣衫是就寝时穿的,被风一吹就贴在了皮肤上,很冷。

那明明是秋天,可是,邓瑛却觉得,好像回到了正月时的南海子。

他在受刑前推开那扇窗户,想看一眼外面的人和物,荒唐地想要遇到一个,比他身上温暖一点的人。

杨婉。

比起当时茫然,此时他清晰地想起了杨婉的模样。

但就那么一瞬,他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境,却陡然被打乱,他甚至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想起她?

怎么能把她也带到这个污秽之地?

可是不管他怎么逼自己,都无法将这个女子从脑中挥去。

她就静静地在那儿看着邓瑛,张口,却没有声音,明明就在眼前,却像又隔了几百年那么远。

邓瑛有些惶恐。

在这个被散尽尊严,苟延残喘的当下,不论他多么排斥在场所有人对他的可怜,他却很想很想,要杨婉的怜悯。

对她,他虽然在极力地遮蔽自己内心的创伤,却又矛盾地想要把所有地屈辱和疼痛都摊到她面前。好像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够承认,他接受不了自己的人生,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不要被过于残忍地对待,如果可以,他也想要生活得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