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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123)

门开了。我觉得我的心脏像是个篮板球那样,撞到那门上,弹回来,重重地把所有正在匀速流淌的声音打回了喉咙里面。我必须暂时保持沉默,把火辣辣的击打后的疼痛吞咽回去。可是我看见的,是来量血压的护士。——真是受够了所有这些踩不死扑不灭的希望。

我觉得手机似乎又在振动了。一时间我无法判断是我口袋里的手机,还是我脑子里的那个。为了确认,我还是把手机拿了出来。——郑南音,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知道哪个?好消息是:你这次没有幻听,你的幻听已经不再回来了;坏消息是:发短信给你的人,是苏远智。我没有打开他的信息看他说什么——我早就不再关心他想和我说什么,我只是想看着那三个熟悉的汉字,安静地和他待一会儿——我们谁也不用开口跟对方说话,反正一开口都是要撒谎的。

我闻到了一丝隐隐的,橙子的苦香气。是从臻臻的手上散发出来的。她的手像蜻蜓那样在我膝盖上点了一下,又缩回去了。但是这个小小的举动已经足够令人惊喜了—她很少像这样试着跟人交流的。我像是害怕错过彩虹那样,慌忙地盯着她的眼睛,我想我一定会在她眼里遇上什么跟过去不同的神情。

她声音细细的,她说:“后来呢?”

我知道我的眼泪流下来了。因为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因为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后来呢?

我编的故事自然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故事,只不过,那里面有我所有的罪恶。我和我的胆怯相依为命,它极为默契地帮助我,像块海绵那样把故事里面所有跟罪恶有关的痕迹吸干,然后我心底最深的善良就这样顺利地像朝露一般羞涩着,闪着光,还带着模糊的彩虹,我自然知道这些善良没有我最初以为的那么多。我抓了一把脚下踩着的湿润的泥土,这泥土黑暗柔软—岁月中,六岁生日那天,五岁的我死了,埋在这里;十五岁生日那天,十四岁的我死了,埋在这里;哥哥开车对着陈医生撞过去的时候,那一瞬间之前的我也死了,但当时我还没发现;陈迎南低下头来亲吻我的时候,我才找到了那个过去的我的尸体—都埋在这里了。握着这样的一把泥土,我不怕自己的笨拙被人笑话—我捏出了他们三个: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因为我辛酸地看着他们,所以他们就可爱了。他们的脸庞上沾上那一点点露水,然后活过来,憎懂地往前走。小熊的姐姐为什么一直不回来呢?外星小孩到底为什么要来地球呢?哥哥为什么疯狂一般她恨着陈医生呢?我为什么会爱迩南呢?

然后,终于有人像臻臻一样,认真地问我:“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终于懂了,所有关心“后来”的人都不知道我的故事其实是在求救。后来,我一个人慢慢地把自己最新的那具尸体埋起来,并且意识到我自己的最后一具尸体终将死无葬身之地。后来,我发现你的“后来呢”帮不了我,我还是只能那样卑微软弱,劣迹斑斑地活着。但是,谢谢你啊。

“后来,”我努力对着臻臻笑了,抹掉眼睛旁边的泪水,“后来他们又在回去原处的路上走了好久。他们走得越久,就越相信姐姐一定会在那里等待着小熊。”

“小熊的姐姐,为什么把他丢下啊?”她讲话似乎有点费力,也许是荒废太久了。

“她没有把小熊丢下,她只是让小熊等她回来。”

“她到哪儿去了?”她的眼睛里一片澄明。

“臻臻,你认得我么?”间这个间题的时候我心里怀着一种非常奇妙的期待,我希望她只记得,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她开始专心致志地咬手指了。也许这真的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我耐心地,用力地看着她的脸庞,似乎这么多天以来,种种绝望的盼望在这个瞬间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出口。我没注意到门开了,我没注意到走廊里那些无意义的喧嚣涌了进来。我没—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他就在我和臻臻身后,迦南。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再看臻臻。然后他笑了,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明亮,只是他目光犹豫了片刻,他不知该把这笑容给谁。

“臻臻刚才和我说话了。”我告诉他。

“臻臻,你也来跟我说句话……”他把身子略微弯下去,可是臻臻似乎觉得很为难,只是继续努力地咬着散发橙子味道的手指,但跟往日不同的是,她用眼神专注地回应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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