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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137)

我们俩一起笑了,“也就是你啦,”我从枕头上看着她精致的鼻梁把侧面的轮廓清晰地削出来,“反正不管你怎么说,他都不会生你气的。”

“我也跟他讲了,”她转过脸来看着我,“我说过些日子,一定会把你婚礼的照片寄给他看,他说‘新郎新娘的合照就不必了,我只想看南音一个人穿礼服的样子’。这家伙,”她的视线转到了窗帘边缘处的光线上,“坐牢坐得,讲话也越来越尖刻了呢。他在监狱里居然还是个物理老师,你说听起来吓人不?”

去年春天,我终于又见到了穿着囚衣的哥哥。当时他的眼神就像是外壳完全损毁,神经全体暴露在外面的牙齿——一点都碰触不得。我坐在他对面,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在那里。探视时间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他说:“我很好。”—他甚至不敢说,“南音,我很好。”好像我的名字是个危险品。于是我说:“我也很好。一切都好。”然后看守的警察押着他起身,但是他还是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这一眼,他得足足看够二十年。

哥哥入狱后不久,家里又有两个律师找上来了。我觉得他们看着眼熟,后来才知道果然见过。我们全家差不多都快忘记这件事了——在哥哥刚刚去四川没多久的时候,这两个律师来过,索要哥哥的授权签名,是为了争取二叔他们那个专利应该得到的所有收益。现在那两个律师说,一切都有了结果,哥哥作为二叔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会得到那笔当初让我们所有人大吃一惊的钱——终于有一件好事降临到了哥哥的生命里,可是,这件好事,会不会来得太凄凉了些?姐姐总说:“这个倒霉催的,鬼知道二十年以后的通货膨胀是怎样的。”

“这几天真的是要累死我。”姐姐动作夸张地拍了拍额头,“江薏跟方靖晖后天晚上到,还得去接机。幸亏我们家在外地也没什么太多的人来参加婚礼,马上就能看到郑成功那家伙了,真是没有办法,都快要四岁了,还是不会讲话。那也罢了,连头发都不怎么长,还是疏疏落落的那几难道头发也跟智力有关系么?”她满脸认真的困惑真的是可爱得不得了。

“我要起床了。”我闭着眼睛,像是在鼓励自己跳楼,“三秒钟之内爬起来,要不然上班来不及了……”

“上班晚去一会儿怕什么。”这个从没上过一天班的人理直气壮地说,“有说闲话的工夫,早就把裙子试了。”

“是你一直都在拉着我说闲话好吗?”我极为不满地坐起来,拖过来那条小礼裙,仔细寻找着拉链究竟隐藏任那些层层叠叠的蕾丝花边中的什么地方。

“小姐,你是主角,你都不积极一点,一辈子只有这一次而已……好吧,”她换了一种释然的口吻,“一辈子不一定只有这一次,可是你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说不定真的就只有这一次而已,你珍惜一下不行啊?”

“有你在,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成不了主角。”那件衣服套在身体上感觉很怪,总是散发着一种陌生人的气息,“那天去酒店看场地,乐队那些男生都盯着你看,谁看得见我啊?”

“笨蛋。那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你是新娘,还盯着你看,他们图什么?”姐姐此时的眼神极为不屑,“等一下,我得拿大头针在这里扎一下做记号,别动哦……”两秒钟像童年时代捉迷藏那样的寂静之后,她突然说,“南音,我想跟你说,要是你后悔了,现在来得及。”

我说:“我知道。”

“我说真的。”她拿了一枚新的大头针在我腰部的另一侧比画着,“只要你开心,别的都不重要,我们家现在难道还害怕丢脸么?”她身半蹲着。扬起脸来,明媚地一笑。

去年十月,江慧姐带着我到北京去,我在那里见到了我的出版人,还有我的《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这三个小家伙被画在一本书的封面上,他们单纯憎懂地打量着彼此。这幅画,应该是他们三个人刚刚认识的时候吧。我很喜欢里面所有的插图,虽然他们三个并不完全是我脑子里的样子。每一页的句子都似曾相识,熟悉得像是一个不敢面对的回忆。我在这世界上终于拥有了一样完全属于我的东西。也许从此以后,我就不再那么恐惧“失去”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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