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南音(141)

他们都问我,龙城是你的家,太原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很像,但又不是。不过,我所有偏爱的人物们的故乡,都是这里。“龙城”最终会变成一个庞大的墓地,林立着所有这些角色的墓碑。——我知道,我又在比喻了,有时候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要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看着好像故弄玄虚。其实是因为,很多时候,想到一些复杂的事情,我眼前出现的就只是一些画面而已,我也很像试图用清晰,明白,说明性质的语言把它们概括出来,可是,最终,我只是描述了我看见的那些画面——有时候颜色浓烈,有时候带着气味和温度,偶尔,还有声音。

把它们都写下来,就是龙城。那个世界是我的,我创造的。

为什么要写作呢?因为那是件让我快乐的事情。——在开始写《西决》之前,问题和答案都是这么简单。可是自从《西决》开始,我从写作里获得的痛苦越来越多,多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快乐”和“快乐”之间,居然隔着那么漫长的距离,这一路的地貌,复杂到我无从判断。因为我再不能像当初那样,简单天真的相信着: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就一定是美的。内心深处,早已开始质疑自己的审美标准,质疑自己深爱的东西的合理性,质疑我所追求的那种小说的意义……有那么多时候,我都想找个人跟我谈谈这个。我不需要任何虚妄的鼓励和安慰,不需要任何人跟我说“我相信你能做到”,我只想有人能看得清我挣扎在一个泥潭里,那或许并不是沼泽一般的绝境,却足够摧毁我世界里的每样东西。

可是人们都惊讶地跟我说:“你对生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你已经从写作里得到了那么多。”交谈的欲望往往就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我笑笑说:“别理我,我发神经,喝酒吧。”于是大家参差地碰杯,他们没注意到我其实根本没有端起我的杯子。我看着有人醉了,有人流泪,有人叹息,我就会突然开始强烈的想念我小屋里的那张书桌,我的电脑和台灯。像乡愁那样地想念。也许每个人的人生都经历过这种深渊一样的瞬间,清醒着默默地求救,身后甚至还配着没心没肺的音乐。

在《西决》里,我告诉自己忍耐,并试图说服自己忍耐的尽头就看得见一直在那里等着我的意义;在《东霓》里,我受够了,我告诉自己就任性这一次,就尽兴这一次,也许真正的天才醉了以后,上天赠给他们的就是妙手偶得,但是我,可能得到的只是黑夜尽头阳光照亮的那桌惨不忍睹的残羹。去年夏天,在某场东霓的签售会上,我一遍遍在扉页上写我的名字,然后就接到了一条短信,是一个朋友发给我的,短信的内容是:“看完了《东霓》,你真的还好吗?你是不是应该停下来一段时间,暂时不要写了,如果你需要面对一下你自己心里的恶意跟痛苦,我陪你。”我看完了,继续签名,一边眨眼睛,把眼泪压回去。

我想我还是幸运的。因为还是有人看见了。

现在,我站在《南音》的尽头处,暂时还无法相信一切都已结束,暂时还无法觉得云淡风轻。我不想简单地解释我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南音》里,因为——因为我已经拿出来了所有我可以放进去的东西。这句话显然不能作为“内容提要”吧,也不能拿来应付宣传期——人们需要简明扼要的提示,就像高速公路上那一个又一个提示公里数和目的地的路标。可是“小说”本身,恰恰就是那条长得没有尽头的公路啊。

西决这个人就是我的理想。在《南音》里,我把理想砸碎了。

既然我已经不再相信我曾经深信不疑的“美”,既然我现在又没有找到新的坐标,那先破坏掉之前确立的,也许就是唯一的办法。这自然不省时省力,也不聪明——有几个真正聪明的人会从心里热爱“失败”呢?在写作《南音》的痛苦的一年里,我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说:忘记所有的事情吧,这个小说是为了求“输”而写的。它当然不是一本令人轻松愉快的小说,从技术角度来说,我甚至不认为它是三部曲里最令自己满意的——可是,我只能这么写。让所有的疼痛和思考,像血液那样从笨拙的缺陷里毋庸置疑地流出来。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一个意象总活在脑海里,我才不知不觉间赋予了《南音》中的另一位核心人物,“陈医生”一个任务,治疗那些坏的血。

上一篇:东霓 下一篇:芙蓉如面柳如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