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南音(2)

可是我现在长大了,那个小镇上卖风车的老爷爷很少出现了。有的时候,一边做梦,我还能一边思考,他或许是死了。如果这个小镇真的是我的,我应该能在某个地方找到他的墓碑。要是找不到,就说明,他可能还是会来的。因为他和他的风车已经陪伴了我这么久,我没有道理不安葬他。不知什么时候,我就来到了那个红色的屋顶上。我坐在那里,用我如今的,二十三岁的身体。那屋顶上的瓦片已经陈旧了,但是在我面前逼近的、倾斜的天空还是崭新的色泽。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我想问它,你已经活了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能这么轻盈?

就算这么多年我总是故地重游,可是每一次,却都没有时间仔细看清这小镇的风景。这次我才知道,原来那房子的后面,是一个幼儿园。准确地说,是幼儿园的废墟。一个小朋友都没有,所有的器械都是锈迹斑斑。跷跷板从中间断掉了,搭成了一个带着刺的三角形。秋千是静止的,秋千架的顶端原本装饰着两只白色鸟的头,现在一只变成了浅灰色,另一只不见了。只有滑梯看上去完好无损,跟四周的残局相比,完好得像是一个静悄悄的阴谋。不过滑梯上面落满了灰尘,我记得原先通往顶端的台阶每一个都是鲜绿色的,绿得就像我最讨厌吃的菠菜叶子。我为什么会知道它是绿色的呢?

那是我曾经的幼儿园,我早已长大,所以它早已成了遗址。

其实我还记得,在一个阳光灿烂得有点儿不留情面的午后,幼儿园阿姨罚我站在屋檐下面。因为我不肯午睡,我要回家。她们不准我回家。我抱着我的那个脏兮兮的兔子枕头,站在那里。面对着满院子的秋千、滑梯、跷跷板——它们因为无人问津,因为寂静,瞬间就变得面目冷漠。它们本来应该比那些阿姨们友善一点儿的,它们也救不了我。我还以为得到这个惩罚的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过了一会儿,我突然看见围墙上面是哥哥微笑着的脸,“南南,南南,过来。”我听见墙后面似乎还有一阵笑声,是姐姐。

“南南,过来呀。”惊愕让我的小腿肚子在微微颤抖。可我不敢,因为阿姨说我不能乱动。她们已经不让我回家了,我除了听话,没有别的办法。哥哥突然翻到了墙头,骑在上面,像是骑着旋转木马。姐姐的笑声又传了进来,“快点儿呀笨蛋。”我眼睁睁地看着哥哥一点点踩着墙上那些砖堆出来的花瓣的空隙,爬了下来,稳稳地踩在我们幼儿园的地面上。他跑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说:“咱们走。”于是他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墙边,“爬上去!南南,”他肯定地说,“别怕,我在后面,掉下来了我也可以接着你。”我都不知道我当时算不算是害怕了,总之我稀里糊涂地就真的爬了上去,哥哥也爬了上来,他抓着我那件粉色的罩衫后面的袋子,像拎着一件行李。

 

那是我第一次坐在墙头那么高的地方,看见世界。那是我第一次可以低下头,看着围墙外面的姐姐。“下来,南南,咱们走了,不在这个鬼地方待着。”她仰着头看我的时候,阳光铺满了她的脸庞。她的嘴唇真红。

就这样,他们俩劫狱成功。

直到今天我都是懦弱的。可是我觉得正是因为那件事情,或者说,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我就养成了一种模糊的习惯,在情况很糟糕、很令人绝望的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相信着,一定会有奇迹出现的。幼儿的逻辑没能力询问哥哥和姐姐怎么知道我在受罚然后来搭救我。其实答案很简单,他们俩在奶奶家吃完午饭,没事做,决定到我们幼儿园来看看我在干什么。然后就撞上了我可怜巴巴站在屋檐下的场面。

但是当时的我想不到这个。所以我只能相信,我原本就是一个会得救的人。

第一次,我在这小镇上看见了一个闯入者。我在屋顶,他沿着那条我一直都在走的路,绕过了幼儿园的废墟,缓缓靠近这所房子。我凝视着他的身影,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呼吸着寒冷的风。所以,小镇的冬天来了吧。当我发现季节的变化时,他的脚步声的质感也变了,像是在踩着积雪。一道阳光也随之炫目了起来,带着类似金属,面无表情的肃杀气——还是做梦好啊,郑南音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然后我就醒来了,发现飞机正在以一个艰难的角度往上爬。龙城像一件陈旧的行李,被我们遗忘了。江薏姐微笑着从邻座转过脸,“南音,你睡得真是时候,恰好就错过了起飞那一小会儿。”我也对她笑,我现在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了。因为总是会有很多细小的事情在我想要开口的那一瞬间,南辕北辙地堆积起来,在脑子里堆成一片闪着光的雪地,让我不知道第一句完整的话,究竟要从哪里来,就像不知道第一个脚印,究竟要踩在这雪地的什么地方。所以我只是笑着凝望她的脸。这一年多的时间,我觉得她变了好多。虽然笑起来的样子依然潇洒,可是脸上有了种说不出的痕迹。

上一篇:东霓 下一篇:芙蓉如面柳如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