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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28)

“南音姐,”她安静的问我,“你那个时候,是不是也写过郑老师的作文,我说的是郑鸿老师,写船长?”

“对啊。那个题目小叔出了快二十年了呢,还真是编执。”

“你还记得那个时候你写了什么吗?”她轻轻地侧过脑袋,脸颊的肌肤蹭着我的手臂。

“忘了。”我笑笑,“小孩子,对我来说,高二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说,你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其实这才麻烦呢。”她轻轻地叹气。但是她这种愁苦的语气却让我放了心,既然已经开始认真地为这种事情烦恼了,说明她已经在减减地习惯着家乡的爆炸。

这几天的本省新闻里不再报道关于昭昭家的工厂的事情。那些埋起来的人全体被挖了出来。有的还活着,绝大多数都死了。工厂眼下自然是暂时关闭,她家的大人们每一个都焦头烂额,当然,更坏的事情也许还在后头。但是我们生活在这个龙城,依旧车水马龙,依旧熙熙攘攘,姐姐店里的客人从来就未曾减少,每一个服务生都在一边听着姐姐的骂,一边对满室的客人微笑。可是听说,这几天的永川变成了一座葬礼的城市。有罹难者的加人带着送葬的队伍聚集在昭昭家的门口,静静地捧着一长串的黑白遗像。似乎龙城的人们和永川的人们完全没有活在同一个世界上。怕是只有昭昭自己同时活在这两个世界吧。这两个世界中间有一道非常深的深渊,昭昭就被一道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钢丝悬在那个深渊的正上方。阳光明晃晃的,把那钢丝变成了一道妖气十足的线。可怜的孩子,她得学会把恐惧当成是生活的一部分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偶尔会盼着那个恐吓她的人找到她——有个人干脆利落地挑断拿到钢丝也是好的,她可以闭上眼睛坠落下去,说不定坠到底了还能惊醒,发现是场梦。

“南音姐,要是在过去,拿到像《船长》这种题目的作文,我怕一定会写我爸。”

“你现在也可以写啊。”

“算了,我现在有点恨他。”她突然不好意思地笑笑。

“昭昭。”我使用的是抗议的语气。

“真的。”她翻了一下身,背对着我,顺便把被子又往她的方向扯走很多。

“谁都可以恨他。那些没有了亲人的人们都应该恨他,但是你不行。”我一边说,一遍再把我的那部分被子抢回来。

“我知道是他的错。”我无奈地叹气,“可是昭昭,他是你爸爸。如果我爸爸做了错事,或者说,犯了罪,杀了人,别人都可以觉得他十恶不赦,可是对我来说他永远是爸爸,我永远可以帮着他逃跑,不让他被警察抓到,不让他受审判。这不就是家人的意义吗?还是你只是觉得,你爸爸让你丢脸了,所以你才要恨他呢?”

“你胡说。”他激烈地转过身,用力地朝着黑暗里,她想象中的我的方向,“你凭什么这么说啊!”

“好嘛,对不起,昭昭,我道歉行不行?我并不真的是那个意思,不就是打个比方么……”我不假思索的是弱了,我有点有后悔在她神经脆弱的时候刺激到她,我觉得本来我是姐姐,应该对她好——算了,坦白承认吧,她身上有种让我害怕的东西,我就是这么怂。

她果然用沉默回应我。那种寂静真是难耐。她在盘算什么东西呢,难不成是在考虑要不要断然爬起来给我一拳么?还是打算就这样翻身从床上下去,离开,把满满一个房间的尴尬都丢给我呢?时间在滴水成冰,我也有点恼火了,如果换作是我,即使对方说了刺伤我的话,我也会因为惧怕给别人造成的尴尬,选择一笑了之的。何况我自己的神经没有那么强悍,我也忍受了别人道歉之后由我自己造成的蛮横的寂静。终究还是我首先弄出了一点声音,我叹了一口气,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我对自己失望——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块石头那样死扛着,连叹气都代表屈服呢?不管了,就用那层温暖的棉被制造的比黑夜更黑的黑暗来逃避现实吧,我还懒得伺候你呢。

她的身体在我身边略微动了动,床铺弄出来一种温暖的、类似稻草垛的声响。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南音姐,你不是我。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也一直这么想。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没那么容易的。”

“什么东西不容易啊?”我犹豫片刻,还是闷闷的接了话,一边在心里气自己,居然还在担心是不是犹豫得有点久了,会让她察觉到我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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