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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40)

“一定是我。”哥哥轻松地说,“你是女孩子啊。”

“算了吧,那是两千年前,那时候的人懂得让着女孩子么?”昭昭把一根脆弱的树枝折断了,“一定是我。”

“你们俩真是无聊死了。”我难以置信地笑,“不过,昭昭,为什么一定是你呢?”

“因为,我知道,如果是我拿肉给他,他无论如何都会问我这是哪里来的。要是他拿给我,我在饿极了的时候,未必想得起那么多。”她的睫毛垂了下来,此刻她的侧影真像一个山林里的精灵。

“喂,所以你就算是割了肉给人家吃,你心里也还是希望别人知道你为他做了什么,对吧?”我嘲笑她。

“郑老师,你说,介子推割肉给重耳的时候,他心里希望那个人知道吗?”昭昭期盼地看着哥哥的眼睛。哥哥笑着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我输了,我回答不了。”

“所以啊,割肉的人一定得是我。”她坚定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如果是我的话,那你肯定会知道我做了什么;若是你来割肉,有可能除了你自己,根本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了。你不会告诉我的。那可不行——不能让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为我做那么多的。”

“等一下,你都不知道了,你完全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你又怎么能阻止他在你不知道的前提下做什么呢?你上面那句话逻辑是错的。”我居然跟她争论了起来——我隐约觉得有点不安,但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郑南音,一个脑子里全是糨糊的女人说出‘逻辑’两个字,才是最可怕的事。”哥哥弯曲着手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然后,一阵风吹过来,我们都听见了温柔似木、摄人心魂、把人的灵魂变成风铃的林涛。

“郑老师,我想问你个问题。”昭昭认真起来的时候,那副样子根本是容不得人拒绝的。

“问吧。”看来哥哥早就习惯类似的场景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圆周率?”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有没有搞错啊!”我开心地笑了起来,“不就是π吗?3.1415926……”

“对,我知道的,π,就是3.1415926什么的,但是那究竟是什么呢?”昭昭毫不屈服地面对着我嘲笑的脸,“我也知道,计算圆周长的时候是需要这个的,可是为什么呢?从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就在问大家,这是为什么,可每个人都跟你说的一样,你说的我也知道,但是,但是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嘛!”

“你想知道的其实是它的意义,对么?”哥哥笑了。

昭昭用力地点头,夸张得像卡通片。

“你看,”哥哥捡起一枝树枝,在坚硬的石头上画了一个不存在的圈,“这世界上有无数个圆,大的,小的,不管多巨大,也不管多小,你把这个圆切断,变成一条直线,然后除以它的直径的长度,这个比值永远都是3.1415926,并且小数点后面是循环不完的。你想象一下,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数字,但是世界上所有的圆都因为它才能存在。所以,π,就是永恒。”

“原来是永恒呀。”昭昭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我们从绵山上下来的时候,龙城的夏天就真的来了。

我似乎又回到了小学时代的操场,体育老师站在主席台上拿着喇叭要我们全体保持一臂距离。我是现在的我,略带尴尬地站在童年时代的位置,从前往后数,第五排,我那么高,但是我前后左右的那些小学同学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知道这是梦。但是,也许这不过是在平凡不过的某个阴天上午,二十二岁的郑南音原本就应该出现在那里,他们也不问七岁的郑南音到了哪里去了,他们也不在乎这突如其来的大家伙为何就这样出现在队伍里——是的,他们不在乎,这就是我对“童年”最为深刻的记忆。他们不在乎那些令我不安的事情,他们不在乎别人的恐惧和羞怯,甚至连自己的恐惧和羞怯也不在乎。下课铃一响,他们就会像潮水那样汹涌到操场的任何一个大人们甚至无法想象的角落,但是荡秋千的人完全不会在乎跷跷板那边发生什么谋杀案,在树阴下因为沙包游戏的胜负争吵的人早就忘记了课堂上刚刚被老师屈辱地拽着红领巾拖出教室,就像是拖一头牲口。因此,童年的郑南音知道自己是斗不过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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