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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62)

现在,当我注视着日渐消瘦的昭昭,那个晚上会在我脑子里回放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总在折磨我。因为看着昭昭凝视着窗外树叶的神情,我才知道,生死是一件如此严重的事情。至少,“死”是件有尊严的事情,无论如何,我当初都不该用它来要挟苏远智,那不公平。这种温柔像若隐若现的音乐声那样回荡在我心里,它来临的时候我会突然觉得我应该对苏远智更好一点。

就这样,直到暑假结束,我们都很好,甚至没有为了什么细小的事情争执过。我们是曾经向彼此低过头的人啊。只不过有时候,我们自己忘记了。

“跟我一起去看看昭昭吧。”我跟他说,“我原本每隔两三天就会过去陪她吃顿饭的。现在她住院了,我就只能带一点她喜欢吃的东西进去,有时候还得躲着护士,一边替她望风,一边看着她吃完。很好玩的。”

“学会照顾人了。”他笑着在我脑门上弹一下。

有两个不认识的人坐在昭昭的病床前面。他们三个人都互相不讲话。是个奇怪的场景——因为两个都是男人,一个年长些,可能四十多岁——谁看得准中年男人的年龄呢,反正我觉得他们都差不多;另一个年轻些,可能比我大几岁吧——好吧我其实也经常看不准年轻人的年纪。总之,这两个人坐在那里,都不讲话。昭昭的眼睛漠然地盯着那二人之间的空气中一个恰到好处的点。我们进去的时候,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个中年人讲的,“我帮你在医院又交了一笔押金——不是公司的钱,公司的账现在一塌糊涂,人人都来逼债,没有钱了,我拿的都是自己的。你正在难处,我今后也不用你还……我在你爸爸这里做了这么多年,这点忙也该帮。不过我也有我的难处,你接下来治病、上学都需要钱,我尽快吧——我去想想办法,跟那几个股东说说,他们这样不管你也不像话……你家在龙城不是有亲戚么?他们能不能照顾你?”

昭昭不说话。眼光轻微地躲闪着,像是小心翼翼地寻找到了一个干净的落脚的空地——那两人的脸是一左一右的两个泥水坑。

那人叹了口气,“也对。这种时候,人家躲都来不及。你爸爸得罪过的人如今都抖起来了,在永川,现在真的是墙倒众人推。不过有件事情应该算是好的,我们也找了点关系,你们家在龙城的那间房子应该可以还给你们,你耐心点,再等几个月。”

昭昭眼睛一亮,得救似的说:“南音姐。”

那两人也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告辞了,一切都顺水推舟。其实我很想问问他们,他们说的“几个月”究竟是多久。三个月也算几个月,九个月也是几个月。可是对昭昭来讲,这就是不一样的。我问过她们病房的护士长——那是个温柔漂亮的姐姐,她说昭昭现在的状况其实是,她原先的慢性病已经转成了急性的——可能我表达不准确,总之,就是很危险的意思——按照现在的情形,很多突发状况都有可能。至于“突发状况”指的是什么,我也不愿仔细想了。每当我把手伸进背包里,偷偷地摸一摸我藏在那儿的冰淇淋盒子,想象着昭昭淘气地舔掉唇边那抹奶油的样子,我就觉得,“突发状况”也可以包括她偷吃冰淇淋吃坏了肚子,会给治疗造成些障碍——说不定真的仅此而已呢,也不能全听医生护士的。苏远智非常无奈地摇头道:“南音,你不能不相信科学。”

但科学总是在危言耸听——不对么?科学一直告诉人们世界完全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但是又不肯对我们说哪怕一句“其实不用害怕的”。

后来,我的意思是说,很后来——当沧海桑田真的在我眼前发生过之后的后来,我常常会想起2009年的那些夏末的夜晚。昭昭的眼睛就像萤火虫。想起它们,我就有种冲动,想说一句“从前呀——”用来当做回忆往事的开头。

也不知是不是在医院待久了,医院里面那种不由分说的白色就渐渐地侵袭了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倔犟地盯着我,那张脸明明是小麦色的。现在不同了。

“郑老师,”有一天她问哥哥,“你觉得,我爸爸的案子会怎么判呢?”

“这个,真的说不好。”哥哥真是从来都不撒谎的。

“爸爸会死吗?”她平静地笑笑,像是一个小孩子想要隐藏一张考坏了的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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