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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86)

她转过身去,走到房间里,重新关上了门。

大妈把自己的包从沙发上拖过来,拿出来手机,一边跟我说:“这样,南南,今晚你把那个……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先放到你姐姐那里,我来打电话给她,这就跟她说……”

昭昭,咱们走了。我从花盆的旁边把骨灰盒抱了起来。昭昭,没什么大不了,对吧?会有地方去的。

是虾老板来接我和大妈的,大妈说先把我送到姐姐那里,然后他们俩再一起回家。虾老板拘谨地冲我笑了笑,就像得了大赦那样把头转到方向盘那里,留给我他头发稀疏的后脑勺。我总觉得,这辆小货车里有股新鲜蔬菜的味道。应该是错觉。

大妈和我并排坐在后座上,她摇下来一点车窗,我有点神经质地抱紧了盒子——毕竟那里面盛放的是风一吹,就跟着灰飞烟灭的东西。然后我又觉得自己这种举动挺丢脸的,不过大妈一直神情笃定地看着窗外,完全没注意到我在那里手忙脚乱的。

过了很久,大妈说:“我看报纸上说,这个孩子——”她的眼光扫了一眼盒盖上的雕花,“是因为医生耽误了给她输血?”

我点点头,又有点想摇头——听上去这句话没错的,但为什么我觉得这么说是不合适的呢?也许,“真相”这个东西是禁不起人们把它的骨架提出来的,一旦这么做了,你不能说那个骨架是错的,可是又的确不对。

“造孽。”大妈轻轻地叹了一声,“不过西决为什么就肯为了这个孩子拼命呢?难不成被鬼跟上了么……”

一天里,我已经是第二次碰上这个间题了。李渊问的时候,我不会回答;现在,我还是不会。我只能期盼这几秒钟快点过去,让她用无数新的问题来掩盖掉这个最基本的—也许,她就可以忘了。

果然,她很快转移了话题:“南南,你别怪你妈妈,她是心里难过。这几天,你顺着她就是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别跟她硬顶,你又不是不清楚,她只是说说。”

其实我不确定妈妈是不是真的只是说气话而已。不过,我回答:“我知道了。”

大妈看着我,笑了笑:“委屈你了。西决那个孩子啊,从小,我也算是在旁边看着他长大。他们都说他最老实,最善良,最懂事,我懒得跟他们争——但是吧,我就一直觉得,他才是那种会干真正的糊涂事的孩子。你看,还是我说中了。你是不是有点冷,干吗缩着脖子?”

她转头把车窗关上。她不知道我不是缩着脖子,我是在打冷战。窗玻璃隔绝了所有的声音,似乎就连汽车自己也听不见它的身体行驶在路面上的声音,似乎“安静”这个东西像瘟疫一样一瞬间就蔓延了。

“他不计较自己是吃亏还是占便宜。”大妈继续缓缓地说,“大家都这么说。可我想他也不是真的不计较。他是不计较我们眼里的吃亏和占便宜,他计较另外的。这就麻烦了。一个人,计较的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看在旁人眼里,就是不知好歹。他自己活得也太苦了。”

“大妈,你真的这么想?你真的觉得……”车窗里,一棵又一棵的杨树在我眼前后退着,路灯的光线也跟着奋力地往我看不见的地方游。

“当然啦。”她似乎是笑了笑,“一个人要是心里不够苦,怎么舍得把命都豁出去?”

姐姐的家到了。我站在小区的大门口,冲着小货车的窗子用力地挥手。它完全掉转头从我的影子上碾过去,我也还在挥手。因为我知道,大妈会在那辆车里,费力地转过身,借着路灯的光,看着我一点一点地变小,直到消失。

猜猜我看到了谁?姐姐家的客厅沙发旁边,安然停着一辆小小的手推车,那个熟悉的染成西瓜颜色的皮球也停在那里,就在手推车的轮子旁边,似乎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不会吧?”我真高兴我此时还是可以用惊喜的声音说话,郑成功小朋友从沙发的后面爬了出来,袖口上自然带着灰尘。

“外星人,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蹲下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他的小脑袋还是覆盖着一层颜色不那么深的绒毛,完全看不出来就是人类的头发,“是你爸爸把你打包快递过来的吧?你有没有超重?”他友好地看着我,他和北北不同,没有那么丰富的表情,不怎么笑,可是我还是能看出他什么时候有点戒备,什么时候在困惑,什么时候完全信任。他认识我,至少他看到我会觉得开心愉快,并且他不知道这就代表了“认识”——突然间,悲从中来,我把昭昭放在沙发上,顺势在地板上坐下来,把郑成功抱在怀里,用我的手轻轻挥舞着他的两只小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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