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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天堂(48)



“对不起。”我抱歉地对吴莉说,然后突然发现,我现在凭什么替江东道歉呢?一种寒冷的现实感就在这个时候涌上来。就好比对一个骨折的人来说,疼痛总会在骨折之后的一段时间内降临,不会是马上。很多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只是感觉到寂静而已,巨大的寂静。

一个沙尘暴肆虐的星期天,周雷来我们家写作业。确切地说,我写他抄。窗外狂风呼啸,树叶的嫩绿色变成了一种挣扎的象征。他突然停下来对我说:“再过几个月,就能离开这儿了。”语气狠狠的。

“做梦吧你。”我说,“像你这样天天抄作业的要是能考上大学还有没有天理了?”“我报西藏大学行不行啊?”他瞪着我,“总之,哪儿都好,四五流的大学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让我离开这儿。”

第5章 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8)

他望着窗外,突然笑了一下,“有的时候吧,我就觉得,这些一天一地的沙子肯定是古时候那些士兵的亡灵。”

我笑,“干吗这么吓人?”

“真的,你说像不像?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就是那些‘万骨’,又让风给吹醒了,然后不要命地继续杀杀杀。根本不知道过去的那些战场早就时过境迁,更不知道早就有人把挽歌都给他们写好了。比如这个,”他低下头,用笔点了点面前那份语文模拟卷上的两句古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然后我就哭了。当着手足无措的他一把一把地把眼泪抹到手背上。我说:“周雷,你这人真讨厌。”他说:“别别别,天杨,我知道最开始会很难受但日子长了也就习惯了。真的,你信我,再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我一边哭一边大声说:“我才不要习惯呢!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习惯有什么好的?真的习惯了我和别人又有什么不一样?”“你和别人本来就没什么不一样!”“你胡说!就是有!”“那你就别哭哭啼啼地做这副可怜样!你自己不想习惯你又怨得了谁?”他急了。我不能习惯,我习惯了我就忘了江东了,我要是把这么重要的人都忘了我成了什么人了?可是我怕了。因为不忘了他又是这么难熬。周雷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笨蛋什么都不懂。我大声说:“怨你!就怨你!你讨厌,你讨厌死了!”

这个讨厌的人正带着不不在河岸上放风筝。虽说早已过了放风筝的季节。而且这风筝不给面子,说什么也飞不起来。不不早已是一脸“我就知道你不行”的表情看着周雷,只有他自己还是不屈不挠的。

河岸宽广,水深深地流着,洁净而温暖。岸边铺着宽阔的石板,让人觉得空间骤然变大了。差点就忘了它原先的模样。原先,饶了我吧,它就像它的母亲——黄河产下的一具死婴的尸体,荒芜地风化着。或者“荒芜”这个词都有点抬举它。荒芜这词是用来形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是用来形容“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是用来形容那些美丽不再但尊严还在的凋零的,而曾经这条臭气熏天快被人当成垃圾场用的河,估计只能凑合着让后现代艺术形容形容。没错,无论是纽约地铁里还是巴黎左岸区的后现代艺术家们,若是见过这条河曾经的模样,一定激动得不得了。我丝毫不怀疑他们的真诚,只不过生活真的永远在别处。

夜幕降临,放风筝告一段落,那两个人开始在烤羊肉串的摊位前面大快朵颐。“不不,”周雷说,“今天让你这个外宾见识见识中国的食文化。”卖羊肉串的女人笑眯眯地拍拍不不的头,“瞧你爸爸妈妈多疼你。”周雷恬不知耻地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杨佩说:“赶紧来天杨,张雯纹不好了。”

抢救一直进行到凌晨两点,准确地讲,一点五十六分。叶主任陈大夫他们都在,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找不出这种突然的恶化的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在那几个小时高度紧张的忙碌中,我感觉到一种陌生的宁静。就存在于我周围的空气中,跟组成空气的分子一起慢慢地舞动,节奏舒展。平时,在抢救病人的时候,我的一切奢侈的感官都会给注意力让位。可是今天不同。但我终究是没有时间思考这个不同。因为她的心跳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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