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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天堂(60)



“我也不知道。”我不好意思地笑,“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地方只要把声音全都憋在嗓子里就行——语调,语气,速度都不用动。”

“真了不起。”她由衷地赞叹。

然后是张爱玲。《倾城之恋》,《金锁记》。长了些,要分两天才念得完。张爱玲的小说读出声来是再爽也没有的,好多的虚词和开音节的口语词,流畅得很。当我读到《红玫瑰与白玫瑰》,“每个男人的生命里都有两个女人,红玫瑰和白玫瑰……”我和方可寒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憋不住大笑起来。“咱们俩,”我笑着,“恐怕你是红的,我是白的吧——”“他也配!”方可寒利落地总结。

念完了《红玫瑰与白玫瑰》的那天,方可寒提起了鲁迅,“初中时候学过《孔乙己》——我就觉得鲁迅这老头子蛮有意思的,可是,他写不写爱情故事?”

“这个——有!”我想我的眼睛亮了。

第二天,摊在我膝头的便成了我头天晚上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伤逝》。

鲁迅寂静的调子把我的声音也变得寂静起来。

好的小说是可以听的。我的意思是当你把一篇好小说逐字逐句地诵读出声时,你甚至可以不用去理会它在写什么。因为它的字和字,词和词,句子和句子之间有种微妙的声音的跌宕起伏,在一篇坏小说里你肯定不会发现这个。而且,一个作家可以写各种各样的故事,可以用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可是这种声音的跌宕是改变不了的,就像DNA密码一样。

比如鲁迅,读出来你就发现,他小说的调子永远像冬天深夜的海面,充满了静静的波涛声,就连绝望也有很强的生命力。用方可寒的话说——在我念完《伤逝》的那天她问我:“鲁迅是不是天蝎座?”我问为什么。她说:“星座书上说,天蝎座的人外冷内热——我觉得蛮像鲁迅的。”其实她说得有道理,可惜,鲁迅是处女座。

再比如张爱玲,她的调子是京戏的调子。乍一听风情万种哀而不伤,其实悲凉和爱都在骨子里。与其说我用我的声音诠释这些不同的调子,不如说这些调子自然而然地把我的声音塑造成了不同的模样。那是种绝妙的体验,对我对方可寒都是。

有一天我照例把书摊在膝头,问一句:“准备好了吗?”

她没有像平时那样用力地点点头,她只是看着我。她真美,她的眼睛幽黑,像两滴深夜。她说:“宋天杨,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怎么你们最近都问我这个?”我笑了。

“还有谁?江东?”

“嗯。”

“其实我是想问你,你这样对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江东?”

“我哪有那么伟大?我是为了我自己。”

“那就好。”她舒展地笑了,“这样我才能安心。”

然后她说:“宋天杨,我爱你。”

“酸死了你!”我叫着。忍受着心里那由温暖和快乐引起的重重的钝痛。

“好,现在准备好了吗?”我重新问。

“好了。”

第6章 火柴天堂(10)

那天我们读的是张承志的《黑骏马》。

好像经典爱情故事总是以悲剧收场,看多了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到底是因为人们偏好绝望的爱情,还是“爱情”这东西本身令人绝望?多年之后,小马驹长成了黑骏马,奶奶死了,美丽的情人老了。

“你知道吗?”我对她说,“第一次看结尾的时候,我都哭了。萨米娅,她简直就是个女神。”

“只可惜这个女神是男人们一厢情愿地造出来的。”方可寒静静地说。

我愣了一下。

“你看,”她来了精神,“所谓‘女神’,就得宽宏大量,就得忍辱负重。宽容的是这些没出息的男主角,忍他们的‘辱’,负他们的‘重’,还不能有怨言,最后被他们感激涕零地歌颂一场才算功德圆满。凭什么?”

“可是——可是这毕竟是一篇好小说啊。写得多棒。你不觉得?”

“当然觉得。我不是针对它,只是,没劲。”她有些窘地咬了咬嘴唇,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发现一个小女孩的表情。

“那好吧。从明天起,咱们不讲爱情故事了,我给你念一本我最喜欢的书怎么样?只不过长了点儿,得好几天才读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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