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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岛屿(9)

我们这样平静地在一起。苏。父亲的身上蒙着被单。他看过去像一个孩子,被遗留在黑暗的夜色里,沉默的,好脾气的孩子,孤单的孩子。我站在他的身边,抚摸他的身体。他的肩膀,胸部,手,脚,疾病的腿,缝着线的鲜血残留的脑袋。我又抚摸他的脸。他的额头,鼻子,眼睛,嘴唇,下巴。还没有消失的骨骼,肌肉,轮廓,依然如此清晰,只是没有了温度和气味。他这样的重。这样的冷。

凌晨的破晓时分即将到来。父亲应该已经走到了对岸。我们的告别要结束了。我一次次,一遍遍,抚摸他。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隔着白布,我感觉到了他的身体渗透出来的寒气。这是他曾经给予我的感情的物证。一具尸体。上天把他收回去了。这个唯一关心着我,不放弃我的男人。这个给予我骨血的男人。这个在我发烧的时候,深夜抱我去医院的男人。这个牵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学的男人。这个被我放逐在故乡一走千里的男人。这个辛劳孤独的男人。这个我未曾给予任何报答和安慰的男人。他被收走了。我们再不会冷漠和僵持。再不会有相逢和告别。他已经死了。

我这样的不舍得。苏。

我什么都不能做。苏。

我的身体有一部分也已经死了。再没有回应。苏,当门外的天空开始发亮的时候,我看到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微蓝的潮湿的容器。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新的一天就在眼前。我觉得这样的孤独。

苏。你知道那种只有你一个人的孤独吗。所有的人都和你没有关系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于是我只能哭泣。

……

……

夜色中的教堂。尖顶上的十字在黑暗中像一颗星辰。她们拉开铁门,走上宽大的水泥台阶。大风呼啸而过。苏说,教堂里面有绿黄相间的彩色玻璃,刻着圣母和耶稣的画像。天顶很高,白天的阳光照射进来,好像是天堂开出来的路途。白天我曾来拍过照片。

苏问她,你相信上帝吗。

她说,我相信宿命。相信掌控着我们的巨大的力量。从不允许我们违抗和逃避的力量。

苏说,听听黑暗中的声音。听。你听到什么。

她沉默地站在台阶上。她伸出手摸到苏的手指。她们的手交握在一起。

苏说,我只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小时候我的母亲在小镇开了一个杂货店,我睡在外面的柜台上,她和继父睡在里面。后来,我在城市,住在单身公寓里面,深夜煮完泡面,累得无法洗澡,躺在床上。我一直,只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你没有见过父亲吗?

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一直和母亲继父生活。父亲的概念,对我不存在。

所以你永远都不会想他。

是。永远都不想。

在殡仪馆里,她看着父亲被推进了焚烧炉。她站在那个巨大的轰隆轰隆作响的房子里,地上全都是干燥的粉末。工人对她说,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来的地方。最后来的地方。走吧。不要在这里多待。

父亲被推进去之前的脸,感觉很陌生。他在冰库里被放了一夜,脸上因为被化妆抹了一点点胭脂,以便让脸色显得红润一些。父亲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她记忆中的痕迹。她相信他已经走远了。走得非常远非常远。他不会在这里。而他们要烧掉的,只是一具尸体。

在落满鞭炮碎纸的空地上,她看到了巨大的烟囱冒出浓浓的黑烟。黑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然后逐渐褪淡,直到消失。

从窗口里接出骨灰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手上的热量。她用信封装了一部分骨灰,准备带回北京。物证。她要留下这感情的物证,不能手中一无所有。

按照习俗,必须在正午12点之前把骨灰入墓。车子经过村庄的时候,母亲打电话说,这是父亲教过很多年书的地方,路上要放一些鞭炮。大雨滂沱。路边已经有村民打着伞,扛着花圈在等。父亲曾在这个偏僻而幽美的小村里,在小学里教书,度过他的青春时光。高中毕业,没有机会进入大学,因为文革开始,他必须下乡。当他回到城市里,真正开始创业的时候,已经过了30岁。

任何一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你知道。

车子停在公路上。沿着泥泞的田野小路走过去,长长的一串队伍。空旷的群山和稻田被雨雾弥漫。雨太大,她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裹住了父亲的骨灰盒。骨灰盒捧在怀里,这样地重。她感觉自己似乎是在用尽全力支撑着父亲的重量。一堆白灰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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