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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空(25)

人们其实很少爱自己,也不认可自己的真实。

穿过夜色中的花园,草坡和树林在雨水浇灌中沙沙有声。石榴花一簇簇暗红的花影隐藏在枝叶背后。雨水湿透脸上,脱掉凉鞋,光脚踩入草坡。久久站在夜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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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被一本书支撑着。它在缓慢成为骨骼的一部分。饱满,强壮,因故安静得不需要任何言语。看到一本好的书,有时会希望别人不认识它。也许这不是吝啬,只是为了保有它的清静。

用生命实践所带来的敏感去体察一本书的内心,而不是用阶级论或政治意识或自我限制去粗暴地评断一本书。这是对它的损伤。事实上,一些真正的书的本质,只是孤轮独照。

文字与制造它的人一体,又各有界限。写作者不能以文字中的方式生活,也不能以生活的方式写作。写作因此是需要专门技术的职业。它不是纯然对照自我的表达,是有所抽离和凝聚的表达。在一本书里,读者感受到作者的精神方式、观念、特质,觉得与之契合,有共鸣,遂在心里把他当作一个知己。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时会比生活中实际相处的人抵达更为深邃的心灵限度。

一些书默默而有力地改变阅读者的内心,改变他的价值观、思考方式、人生模式。这是一本书对人所发生的作用,是阅读带来的馈赠。

有才华的人,不该以世俗的方式去占有和评估他。存在于书中的作者,呈现出其精湛的内在,把灵魂中一簇明亮和集中的能量,毫无隐藏没有丝毫保留地挖掘重塑。奉之于世,做出牺牲。现实中的他,有时不免显得自私、乏味、没有活力。现实对他而言,也许是身心蜕下来的旧躯壳。他领先它而去,失去兴味。

书带着他既往的躯体血肉开始独自旅行世间。(而他的现在又远行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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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驱车在台风的天气来看望我。半路匆促买的廉价的换洗衬衣和布裤穿在身上仍是好看。背影挺拔,像二十七岁的年轻男子。眼角还是起了皱纹。这个男子,容色安静,站在我的身边,说话常常会吞咽下半句,心里又如同明镜。

我们走过廊桥去河的对岸吃晚饭。刚点完菜,闪电和雨点就把外面的人赶进了室内。通明的灯火,墙角的电风扇和在翻看菜单的情侣。为他盛一碗汤。他说,很多事都忘记了。如此,一句怨言也无。只是平淡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世无争,种植花草,生儿育女,与人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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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不知道哀而不伤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解释。于是想想还是不说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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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白色陶土大盆,描着菊花,线条洒落的枝叶,清雅拙朴。边上一枚小小标价签,价格昂贵。这样的大盆若搬回家里,是该供起来,还是用起来。按照一贯作风,会把它融入日常生活之中。日夜相对,时时碰触交会,才不辜负美意。也许用它来盛米或盛水。

石竹锯齿状花瓣有一圈意图不明的圆环。纤细对称的叶子,长长花茎。它是容易被人忽略的平凡花朵,很少有人歌吟或着意欣赏。适合稀朗地插入清水玻璃花瓶里。一枝纤细的石竹,白中带紫,着实清雅。今年在花园里重新种了很多。

石竹和夹竹桃适合佩戴在耳际,略带放荡和优美。在博尔赫斯的短篇里,有耳边插石竹的男子出现。从这一点来看,博尔赫斯亦具备极佳的男色鉴赏力。他那与世隔绝般的幽闭而奇幻的小说,如同夜色中的森林。阅读时仿佛可以借以逃避人世。

夏夜阅读井原西鹤也是一桩妙事。日本古典文学所传递出来的对性与爱,生与死的豁达,是他们的人生哲学和审美观中重要的基础。津津有味而又波澜不惊的语调,讲述男女欲情,世事变迁,如同一场花开花落。最后皆付诸大海,滚滚而去,一物不存,昭昭独显。井原西鹤深得禅意真味。让人读得心里澄明如镜。

如何对待性,如何对待死。这些被禁忌的问题,是需要面对的重要而实际的问题。它跟是否吃饱,是否能活,是一致属性。日本人的处理方式是我所喜欢的。他们面对,接纳,享受,安然。给予审美的超越感,又视之为平常。

只有明白了这份态度,才能明白他们对待山水庭院,一场花事,一杯茶……以及渗透在人与万事万物的关系中,那份分量十足的郑重与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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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里的回廊池畔,一望无边际的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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