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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19)

她因为疲累,在床上已经发出均匀呼吸,在黑暗中入睡。一如既往的酣畅睡眠。是婴儿一样的睡眠。快速,深沉而甜美。因为白日的长途跋涉,体力消耗极大,她放弃了睡前阅读的习惯。她不想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费心。她比他有着更为坦然的心态。他有对明日路程的隐约担忧,脑子里还是很清醒,只感觉到腿部肌肉的酸胀疲累。需要时间适应。也许耐力在之后的漫长路途中会慢慢发挥出来。

高山上隆隆的瀑布轰响不绝与耳,声势惊人,床板都似在微微颤动。漆黑深夜大雨瓢泼而下。明天能够晴朗的可能性接近为零。雨季果然并未结束。而绵延无休的雨水只会使他们的路途增加更多不能预知的危险。但是一切只能顺其自然。

这里已经属于与世隔绝的地界。什么都没有了。高楼大厦,汽车,行人,咖啡店,百货公司,美食锦衣,报纸,电台,戏剧,新闻……所有生活的附加产物消失无踪迹。只剩下可以栖息的住所,食物,火堆,以及陪伴在身边的唯一一个旅伴。他们在峡谷之中已经见不到其他的外来者,除了当地的背夫。支撑下来的,只有单纯的目标:向前。一直向前。

5

她喝醉的时候,只会有两种反应,一直呵呵地微笑,似乎很快活,或者就是哭泣。那是真正的沉重的痛哭。眼睛和脸颊,全部红通通地肿胀起来。仿佛她一生的无法甘愿就此得以发泄。他不喜欢她那时候的反应。也从来不觉得她是美的女子。人的生活为何无法自控,内河。他对她的质问,仿佛带着对自己的置疑和羞耻。

她在北京停留的唯一的一个夜晚,他们喝酒,争执,彼此沉默,时而又激烈地抢着说话。她醉得不像样子。回到旅馆,他拧干热毛巾,帮她擦洗脸上和手心,脱下她的衣服,鞋子,用被子裹住她的身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仰脸看他,眼睛里都是泪水。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和太阳穴源源不绝地往头发里渗透,但脸上却并无悲戚,依旧带着笑容。

她说,善生,你去哪里。

我要回宿舍。明天一早过来送你。

留下来。让我们继续说话。就像以前一样。我们之间并不生分。

他脱掉衣服,与她一起挤在招待所的单人床上。单薄的床垫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玻璃窗外映出雪花飘落的疏落影子。下雪了。干燥的雪花发出刷刷的声音,这是那年北京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他们各自侧身而睡,脊背贴着脊背。她的长长的发辫压在他的脸下。熟悉的发丝清香。

他说,原谅我,内河。我对你态度不好。

她轻声说话,来时的路上,在火车卧铺上一夜无眠。担心见到你的时候,无法把心里想说的话告诉你。但是见到时,似乎不过是三五天未见。我一直幻想着这一天,能够与你喝酒,说说笑笑,把心里所有负担,暂时搁置下来,获得片刻休息。

对不起,内河。

我们从来都是有各自立场,只是现在更加分明。你按照你自己的意志辩驳和阻止我,没有对错之分。在青冈的那一年,我每天写诗歌,一遍一遍地洗头。把头发洗得好薄。早上梳头就纷纷掉落很多头发。我要保全脑子,所以写了很多诗歌。白天病人会被指令拆棉纱手套,这种劳作一方面为医院增加效益,一方面用来镇定焦躁的分裂症病人。我经常一边拆手套,一边在心里写着那些诗,等待晚上可以把它们记录下来……善生。我们在一起,对彼此那么好。但是我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黑暗之中。你也是如此。沦陷其中。不能靠近。

……

她转动身体的时候,手腕上的银镯发出叮当的碰击声。她背对着他,开始安心入睡,很快发出深沉的呼吸。

他从来都不属于她的世界。他的世界是规则的被量化的没有瑕疵的。遵守时间的递进秩序,蒙住自己的眼睛往前走。他不像她。她跌跌撞撞,宁可头破血流也要看个究竟,问个清楚。从不懂得疏离的界限,纵身投入,带着命定的盲目的激情,要靠近这热与光,补充她躯体中的某种元素的缺乏……不计较粉身碎骨。她的行事原则一向自我中心,做她喜欢的事情,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有甘愿的勇气。他比她多得的是他的自保。在事物之间出入自如,不曾沾染任何悲喜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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