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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年锦时(2)

这样的旧式建筑,以前是大户人家的住宅,后来被占据公用,里面住满各式家庭。大多家庭没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马桶放在卧室里,共用厨房里,家家户户的煤炉和煤气灶集中在一起。那些房子,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如同迷宫一般神奇诡异。走廊曲折漫长,厨房光线幽暗,只有高处一扇小玻璃窗能照进来西落的阳光。房间一间隔一间。打开一扇门,里面是别人家的卧室或客厅。老式家具和橱柜发出暗沉光泽,三五牌台钟有走针声音,布沙发上铺着手工钩针编织的白棉线蕾丝。有些人家有四柱的大铁床,顶上铺盖刺绣布篷,如同一个船舱,十分安全。

房子住得小,密集程度高,公共生活如同一个舞台呈现无遗。所有家庭拥挤在同一空间里共存,做饭洗衣,刷洗马桶,夫妻吵架,小孩哭闹,全都听得见看得清。每一家的喜怒哀乐,就如同他们晚餐的内容一样,无法成为秘密。生活简易,但南方人家的整洁和喜庆,在柴米油盐一举一动之间,散发出丰饶热气,日日安稳度过小城的四季。

木地板每天用清水拖一遍,逐渐褪成灰白色。饭食精心择选烹制。男子外出工作,妇女缝补煮洗,孩子们成群结队游玩。花草种得用心繁盛,四处攀援的牵牛花,清香金银花,烂漫茶花和蔷薇,凤仙与太阳花在墙根开成一片。它们都是结实的花朵,点缀平常院落破落门庭。有人在瓦缸里种荷花,到了夏天,开出红艳艳硕大花朵,芳香四溢,着实令人惊心。用来储备雨水的暗黑水缸里有金鱼,养得肥大撩人,不发出声息。

秋日有白色蟹爪菊在绿叶中绽放,朵朵硬实,不知哪户人家,养菊如此爱宠。我与小伙伴们玩捉迷藏,在潮湿的大院子里穿梭,只看到诡异白花在昏暗光线中浮动如影,细长花瓣顶端隐约的阳光跳跃,是高墙西边照射进来的落日。那景象留在心里,好似无意之中纳入胸襟的红宝石和珍珠,熠熠闪光,而我不知不识,未曾为这繁华富丽心生了惊怯。

第3节:世间,情分。相持。(2)

2一条河

宅子联结一条暗长弄堂。弄堂被两扇大木门隔离,自成一个世间,保护宅子内隐秘生活。木门之外,是一条东西贯穿的马路,路的南面原先有一条大河。我未曾了解过这条河的历史,也从不曾见过它,它在我出生之前大概就已被填平,从无有人说起,但我经常想象它的旧日模样:河流纵横穿梭,家家户户水边栖住,打开后门,取石级而下,在水中淘米洗菜浣衣,空气里充溢水草浮游的清淡腥味,船只来往,人声鼎沸,两岸南方小城的市井生涯如水墨画卷悠扬铺陈……只是所有关于这条河的声响、气味和形状,失散流尽。唯独留下它的名字。临近的这条马路以河的名字命名。

 

在被填塞掉的河流之上,建立起菜场集市、电影院、专门上演戏剧的舞台,使那里成为人挤人闹哄哄的集中地。人们闲暇时,看场电影,看一出戏,散场后在馄饨店里吃碗热腾腾漂浮着新鲜葱花的小馄饨,便觉得欢愉。南方人总是有一种格外厚实的世俗生活欢喜劲头。他们容易故意疏忽生活底处所有阴影的层面,也无视命运的流离。是十分坚韧的生命态度。

马路两边栽有巨大法国梧桐,树干粗壮,多个孩子伸直手臂才能围抱起来,树荫搭起深绿的枝叶凉蓬,树影憧憧,夏天不显炎热。石板地人行道的缝隙里,长出茁壮野草,麻雀一群群起落不定。孩子们的童年必然和大树相关,在院落马路边捉迷藏,绑上橡皮筋跳跃游戏,在树下泥土里翻看蚯蚓和蚂蚁,捕捉蟋蟀知了,偶尔还会捉到大螳螂和金龟子,这些小昆虫令人雀跃兴奋。夜晚的梧桐树,在月光下又有另一种清凉寂静,在树下与人说话,声音都会与白日不同。在粗粝树皮上用手指写下心里的话,是一种秘密。

夏天,院子里的人家,把桌子搬到马路边人行道上,先倾洒清水扫除尘土,然后在树下支起简易桌子,一盘盘放上炒菜:螺蛳,海瓜子,蛏子,淡菜,梅干菜河虾汤,咸鸭蛋切成两半。一边乘凉一边喝酒,大声聊天,笃定悠闲吃完这顿露天的晚饭。深夜时分,依旧有人躺在藤长椅上休憩,树枝间垂落清凉露水。台风过境之后,街道两旁堆满被风刮断的树枝,断裂处散发辛辣清香。每年有人来修理树枝,喷洒药水,精心修护它们。人与树木共同建立起来的空间,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第4节:世间,情分。相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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