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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事(19)

而此刻,她的母亲正在监狱中用偷藏的一块碎玻璃割脉自杀。临放弃了她即将面对的30年的监禁。她的意志在决定投毒的时候即已崩溃。剩下来的日子无非是肉体的苟活,她太过骄傲,所以绝无甘愿。

那年莲安是15岁。

莲安(7)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永无止息。

尹一辰等在火车站的出口,是比她大17岁的男子。下着冻雨的春天,莲安拎着自己的大箱子费力地拨开人群,看到陌生而巨大的北方城市。男子穿着白衬衣,褐色麂皮系带皮鞋,短的平头,散发干净坚硬的气质。他与莲安看到过的任何男子都不同。

那些在临的生活里沉浮起落的男子,包括她的画框店店主继父,实质上都是与临不相配的男子。临一直与比她底层的男子交往,不知道是宿命还是随波逐流。

他的手摸到莲安的头顶上,说,莲安,跟着我来。他开一辆黑色的本田。莲安在他的车子里闻到烟草的味道。他轻轻咳嗽,摸出一块手巾来,擦拭她被雨水淋湿的浓密长发。他说,我是你母亲的朋友,她在北京学画的时候,我们就认识。只是后来我改行去做贸易商人,不像她有天分,能做艺术家。这瘦仃仃的女孩,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旅行箱,眼神直接而清透地看着他。完全是成人的方式。他轻轻叹息一声,并没有告诉她临已经死去的消息。

他的眼神中有怜悯,莲安却已经有感觉。车子里空调非常舒服,她很疲倦,歪了头就在座位上睡过去。她突然感觉到自由。

临死去之后,莲安感觉到自由。她的生命如花朵亮烈盛放,充满执拗的力量。她吃很多东西,每次一辰带她去餐馆,她不说话只是闷头吞咽食物。她非常饿。她吃食物的样子充满欲望。她亦非常沉默。但他对她说什么,她却都是懂。

他把她送去寄宿学校读书。学校离市区很远。他每周一次开车来学校接她回家。公寓三楼有一间小房间是属于她的,他重新贴了粉白玫瑰的壁纸,床,窗帘,灯罩都是白色刺绣棉麻布,缀着细细的蕾丝。每一个细节都优雅周全,但并不娇宠。一辰的景遇富足,有足够心意来善待这个投奔的少女。

她在窗口能够看到花园里的槐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把树影重叠在墙壁上,深深浅浅。她珍惜这突兀降临的幸福,读书非常努力。他的未婚妻偶尔也过来住,是政府某官员的女儿。那是一个神情温婉的女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热烈,有礼貌并且有条不紊。更像一种合作关系。他是习惯对任何事情都有控制的男人。

她记得他在教训她的时候,说话的语气从来都是命令式的:把腿放下来,肩要放平,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吃西餐刀叉不要发出声音来,穿衣服只能是白棉衬衣蓝裙子,不能光脚穿鞋子,坐下来的时候两腿要并拢……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关注过她。她渐渐知晓在一个人的恩慈之前,便可以对他提要求:老师说要买英语辅导书。想请一个数学家庭老师来补习。想吃笋,让他带笋去学校,而且要和火腿一起煮成腌笃鲜。要买一双红色的凉鞋。要看电影……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可以,并且能够,和另一个人交换彼此的感情。

莲安(8)

7月,他带她去渔港浦湾,带她过生日。开车过去不过是一个多小时的路途。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出去旅行。在汽车玻璃窗边,她看到公路穿越村镇和田野,直往大海奔去。她性格里桀骜的个性慢慢被解放,把头从窗口探出去,闭上眼睛感觉风剧烈的速度。心里亦是欢喜。

留在她记忆中的大海。是地球的一个缺口,有碎裂的隐喻。它不是想象中的深蓝,而是

浑浊的灰紫与黯蓝交替。小旅馆的墙壁外面种着高大粗壮的栀子花,开得雪白,有碗口大,香气沉醉。深夜时分大雨中的海,海面上的潮声与雨点坠落的细微振动彼此融合,从远处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来,仿佛是血液的声响。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打湿她的眼睛。

一辰抽烟。这个男子只抽555。香烟辛辣呛人的气味渗透他在她身边时的每一寸空气。他常常只是温和地看她,没有言语。他抽烟的姿势,仿佛他与他眼前的大海,是有着爱情。他摘了一朵栀子花下来,别在她的漆黑长发边上,让她站在旅馆旁边的石廊旁边,给她拍下一张照片。这是莲安拥有的第一张照片。黑白,手洗。她这样削瘦,单薄的身体,有警觉的眼神,但是非常美。她看到自己和临一模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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