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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事(25)

也许人只有在颠沛流离之后,才能重新印证时间在内心留下的痕迹。当我们开始对回忆着迷的时候,也许只是开始对时间着迷。站在一条河流之中,时间是水,回忆是水波中的容颜。看到的不是当时。而总是当时之前,或者当时之后。

这细微的距离之间,有无法探测的极其静默的秘密。

这秘密的寓意,属于此时此地。总是有一种心碎之感。因为所有的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即告消失。

莲安(17)

旅途中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一起住在稻城的藏民旅馆房间。一夜倾谈,两人都睡得不实。寒气逼人的凌晨四点。我醒来时她已起床。窗框边依然天色微弱,天空一片漆黑。

狗吠和(又鸟)鸣此起彼落。莲安坐在黑暗里,怕把我吵醒,所以没有开灯,就着窗外的暗光梳头。一遍一遍把她漆黑的长发梳透。

几点钟,莲安?

五点十二分。你还可以再睡二十分钟。

不。我们该出发了。

我们起床去赶从稻城开往理塘的早班车。莲安半途在桑堆下车,转道回乡城。

凌晨的空气有刺骨的寒冷,穿上羽绒衣还是浑身哆嗦。莲安在塑料盆里倒了热水,让我洗脸刷牙。两个人喝了热茶,吃自带的巧克力蛋糕。把大背囊整理好。用围巾把头和脖子包裹起来。店主提着马灯替我们开了院子的大门。道别之后,我们就往汽车站走去。

河滩边的树林和水面都是黑的,淡淡的月光照亮沙石子路,寂静中只能见两个人的脚步声。一片空旷。这奇异的景象就像一场深入的梦魇。

车站里已经有十多个的乘客。还有人牵着黑色的狗。大巴车上一阵骚动。各自坐定之后,车子在黑暗中开上空旷的山路。一路颠簸。我觉得非常冷。莲安伸手过来握住我,她的手指却是暖的。她用力握住我,眼神明亮地看着我。

我说,外面天黑,且无人,你在野外等车安全吗。

她不动声色地说,还有比在天地之间更安全的地方吗。

与我一道走。莲安。

我们会再见面的。相信我。

我写了一张纸条给她。上面有我的北京地址,电邮和手机号码。她把纸条塞进口袋里。

司机在前面已经开始叫客,让在桑堆要换车的人,拿好行李,去车门边等候。莲安独自扛着庞大的背囊,跨过堆满行李的逼仄过道。我来不及再看到她的脸,她下车的身影矫健如一头兽。她把行李包放在地上,直起身来寻找我。对住我的眼睛,对我微笑,举起手来挥动。

车子启动。车灯的范围之外,荒野空旷寂静,没有一个人影。莲安的身影即刻被抛在了光亮之后,被黑暗所吞没。

莲安(18)

我是在近一个小时之后,在山道上看到从康定过来的客车盘旋而下。

我不知道莲安是否依然留在路口,还是独自走上了茫茫山路。她的一意孤行,总是让人觉得决然。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无限落寞难过。把头抵在窗玻璃上,企图让自己又睡过去。但是却分明地感觉到她在背后拥抱住我。在小旅馆散发着异味的铺床上,我们盖了两床被子,还是觉得冷。只有洁白的月光透出窗缝,水一样流动。她的声音。一切声动都了然与

心。她抚摸我的膝盖,一点一点把我蜷缩起来的膝盖扳直。

良生,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尽全力的能力,来记得它。因很多事情我们慢慢地,慢慢地,就会变得不记得。相信我。

长夜漫漫。互相取暖。她的眼神是穿透夜色的一小束洁白月光,照亮我心底的小小阴暗天地。我在微光中轻轻握住她的手。眼中却无泪。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这句词是我年少时从一本书上所抄。也就十四,五岁时。一见便觉惊却欢喜,浑身无法动弹。无限眷恋,哀而不伤。当一个人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不会知晓与他分别的时地。就像我们在生的时候,亦不会知道死。

恩和

恩和(1)

孩子。孩子像核一样植根在血肉深处。暗的子宫,是一枚沉坠至静的果实,因着意念,逐渐膨胀。渐序发芽。绽出花蕾。枝干挺直蔓延。直到它成为依附肉体而存活的一棵树

。汁液饱满轻微颤动的树。

莲安说,我的乳房里有肿块,子宫又有肌瘤。医生说这妊娠会非常危险。很有可能随时

会流产。但是我要这个孩子。良生。我要。

在有些个夜晚,我会见到莲安。她亦这样鲜活,离我非常靠近。是在南京新街口附近的租住小公寓里。褪色灰暗的墙壁,水泥地板,斑驳的天花板渗出雨水痕迹。莲安坐在窗台上抽烟。南京的夏天太过炎热,阳光剧烈。她光裸着身体在屋子里晃荡,已不需要尊严或羞耻的提醒。她被某种强大的沉堕的力量掌控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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