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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事(7)

有时候它亦是会让人失去耐心的地方。得了抑郁症的产后女子在地铁站里自尽。地铁被停滞45分钟。下班的人群在闷热中埋怨。城市是巨大的黑洞。那一刻的地铁,如同霍金所描述的事件视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通过事件视界而逃离黑洞,它就如同但丁对地狱入口的描述:从这里进去的人必须抛弃一切希望。

我听到地铁在黑暗中况当况当地行进。然后进入站台的光亮之中。车厢里有睡梦中的人,歪着头,张开嘴巴,一脸无知怅惘。也许是坐了太长时间,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人在城市的地下穿梭,亦在自己的睡梦中穿越。渐渐逼近了幻觉。

年轻的女孩大声地温习法语课本。面目暧昧的陌生人,猜测不透来处。独身女子,无法控制自己,双手掩面,开始抽泣。当车厢渐渐空落的时候,看到了角落里的情人。穿黑色大衣的欧洲女子和理着平头的东方男人,他们的接吻长久持续。那男子的手指如此性感无着。爱情欲望强盛却无法带来拯救。

这发出陈旧声音的机器带着陌生人的欲望和痛苦,无休止地来回反复。漫漫无期。

走出站台,所有的人都自动站在窄小电梯的右侧,电梯缓缓爬升。渐渐露出深夜灯火明亮的大街轮廓,有大风蔓延。瘦的男子蹲在墙角贩卖盗版DVD。有人卖热的玉米,闪烁的食物光泽带来温暖。回到地面上,夜色和物质的芬芳包裹过来。喧嚣的城市中心摧毁人的阴暗错觉,重建幸福的幻相。

那是一段含义诡异的地铁时期。听着地铁在隧道里呼啸而过的声音,看到时间迅疾奔腾。而生命的速度却背道而驰,接近困顿。我从不在地铁上睡着,因为嫌恶那种因为惰性和失控而变得呆滞的表情,总是站在门边或挺直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扶手油腻,散发出来自重叠肌肤的异样气味。我亦不知道自己在城市的地下穿梭,是为了抵达何处。

我看人,看地铁呼啸而过的时候窗外飞驰的光影和黑暗。身边一片沉寂,只有地铁车轮摩擦过轨道的刺耳金属噪音。一个拐弯,又一个拐弯。地铁是城市生活的一个象征。无情。重复轮回。看起来目的明确,却是不知所终。

良生(8)

那日我在地铁车厢里看见两个男人。

他们在北京站上车。就坐在我的对面。中年男人约35岁左右,手里有一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年老的约60岁。应是一对父子。都穿着蓝色咔叽上衣和脏的廉价皮鞋。

他们一直沉默不说话,彼此的膝盖顶靠在一起。眼睛低垂,不看对方。这种姿势保持了

很久。直到地铁抵达东直门。

儿子起身把行李包交给父亲,下车。车门还没有关上。他站在窗外,眼睛直视着车厢里的男人。父亲一再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他仍固执地站在那里,不移动半步。父亲侧着身频频回头,一边用手紧紧攥着行李。在车子再次启动之后,儿子跟着地铁疾步行走了一段,眼睛跟随着父亲。父亲挥手,地铁进入了隧道。

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满脸克制的哀伤。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内心破碎,不复存在。这股哀伤崩溃了他全身的力量,他看上去非常软弱。一双年老的手,摆在膝盖上。掌心和手指微微有些圆胖,发皱的皮肤上浮动着蝶影般的色斑。他们之间,始终没有过一句对话。

不知道为什么这告别如此沉默,而又肯定。来自内心深处的留恋亦使时间产生变化,显得缓慢近乎凝滞。无人得知这分开之后的别离,是倏忽再会还是漫长无期。无从探测。地铁在黑暗的隧道中微微摇晃着前行。拥挤车厢中的人,神情委顿,身上裹着臃肿肮脏的大衣,仿佛流水线上淘汰的木偶。车厢里的气味清冷而浑浊。我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的告别,然后又看到他的手。

这双手,和我记忆中的一双手一模一样。

就这样我被剧烈而静默地击倒了。用双手掩住脸,流出热的眼泪。

良生(9)

眼泪带有极其剧烈的羞耻心。因为它代表一种被禁忌的压抑的感情。纯洁,如同luoti。而一个在地铁车厢中因无法自控而哭泣的女子,是无能为力的。该杀的。她在公众视野中曝露了她的纯洁。无地自容。身边所有的人都同时装作视而不见。因他们需要隐藏自己的怜悯与评判。

在10年之前,读高中的时候,我时常独自逃课到郊外田野,在那里流连到天黑。那些夏

天的黄昏,湿润的暮色渐行渐远,收割后的稻田升起苍茫薄雾,空气中有河流,烧焦的稻茬,路边盛开的雏菊的气味,辛辣清凉。天边有大片赤红的晚霞,一层一层重叠,蔓延,褪远,月亮的淡白影子却已在天边隐约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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