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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有余,周周复始(6)

那双眼睛让幼小的周沈然恨得牙痒痒——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恨她什么,反正他妈妈生气,他就应该跟着愤怒。

他妈妈说,野种,贱人。

他学着说,野种,贱人。

儿时的一切不问为什么,某几个词不知不觉渗入身体和记忆。即使长大后有疑问,也只需要记住一点——自己家人永远没有错。

错的可以是别人,可以是命运,总之,自己没有错。这样坚信着,人生就没有迷惑可言。

“我听说那孩子在学校是大队委员?杨杨不是大队长吗?”

周沈然听见林杨妈妈有点尴尬地呵呵一笑,“大队部那么多孩子,哪能都认识啊,毕竟不是一个班的。”

撒谎。

周沈然仿佛一瞬间用耳朵窥见了林杨妈妈内心真正的表情。

他三年级的时候跳级升入林杨所在的四年一班,曾经指着在操场上跳皮筋的女孩子问,“她叫什么名字?”

林杨正低头颠球,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瞄了一眼,足球就飞了出去,沿着围墙边咕噜咕噜滚远了。

他一扭头,不看周沈然,“你问她干嘛?”

周沈然想起他妈妈嘱咐过他的话,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就是问问。”

林杨跑出去捡球,把他晾在原地。

周沈然一直有些害怕林杨,他总是觉得林杨瞧不起他,不知道为什么。越想表现出色让对方不再那么居高临下地对待自己,却越觉得很无力——林杨什么都好,他找不到任何一个突破口,任何一个,让他妈妈不会再念叨,你看看人家林杨……

他手足无措,余光所及之处,女孩的马尾辫随着她的跳跃也在脑后一蹦一蹦,像一尾活泼的黑色鲤鱼。

“余周周。”

他回过神,林杨已经抱着球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声音很轻,状似无所谓,可是伪装得不太好。

不过周沈然无暇关注林杨的反常别扭,他只当是林杨懒得搭理他。

余周周。

这么多年,周沈然终于知道这个女孩子的名字。

从他小时候第一次知道这个女孩子的存在,她就只是他心里的一双令人厌恶却格外明亮的眼睛。他仍然记得他上小学的第一天,爸爸妈妈一起开车送他到校门口,妈妈蹲□子帮他整整领子,嘱咐了几句,突然说起,见到那个小兔崽子,别搭理她!

他抬头,窥见爸爸微皱的眉头,只是一瞬,立刻风平浪静。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那个小兔崽子”是谁,就乖乖点头。走到班级门口,才想起这几天爸妈吵架时候反反复复提及的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他爸妈总是在吵架,因为各种事情,但是最终所有的事情兜兜转转都回到这个女孩子身上。

林杨轻飘飘的一句话,周沈然才知道,他家里面所有在深夜里被摔碎的花瓶发出的清脆响声,还有房门重重关上的沉闷轰响,都叫做余周周。

周沈然的妈妈告诉他余周周和他一个学校,告诉他一定要比余周周成绩好,告诉他要比余周周优秀,把她踩在脚底下,却又嘱咐他,那种女人的孩子,你都不应该正眼瞧她,就当她不存在!

周沈然无暇思考这些话里面有多少矛盾。他是台下的无名影子,她站在台上笑语嫣然。她和林杨一样无懈可击,他要怎么样才能完成妈妈的嘱托?

于是只能在心里腹诽。你看,她这次主持艺术节报幕的时候卡壳了一次,你看她笑得多假,你看她被大队辅导员骂了,甚至,你看,她跳皮筋的时候摔了一跤……

她所有不完美的空洞最终都成了他心里挖的大坑。

周沈然好像无意间就给自己空白的生活找到了一件事情做。他在别人夸奖余周周的时候造谣中伤她,在余周周出糗的时候笑得声音最大,哪怕她根本听不到。他所有的小快乐都建立在她的痛苦上——至少他认为她应该痛苦。

他希望自己强大极了,林杨对他卑躬屈膝,凌翔茜对他没话找话,蒋川大声说“周沈然说是就是”,而余周周则窝在角落低声哭泣。

心里有个秘密蠢蠢欲动,他希望全世界和自己一起骂她贱人,——只是那件事情涉及到自己家和自己的爸爸,妈妈说过,千叮咛万嘱咐,你不能说出去,你不能说出去。

周沈然站在明亮的阳光下,突然觉得神明附体。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他要让那些风云人物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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