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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99)【CP完结】

他侧影极之昳丽,低下头啜吻死人的唇舌,眼睫轻颤,太后心疼幼子,然而亲见这一幕想到楚帝死前对自己的举动言语,也是这般纵是死也逃不开的执念,几欲作呕。田弥弥却惨白着脸起身,一步步走近床边,双膝跪道:“陛下,请节哀。”

室内一静,落针可闻,反而听见微小的声音,却是低低压抑的笑声。萧尚醴转头回视,他肤色白皙,肌理柔腻,可下半张脸都是腥冷污血,这样一抬头,烛光照得双眸中都是猩红的血,真如血池残尸中抬起眼的一只妖魔。

他轻声道:“今夜是谁传信惊扰太后,剥皮分尸。”室内有人退出,外间惨叫传来。萧尚醴道:“母亲,我无事。送太后回去。”

太后离去。萧尚醴看向殷无效,殷无效方才所言,药性相克,什么药,现在才相克?千错万错都在他,与他人无关——这他人是哪个他人?他晃荡起身,在殷无效面前俯下,缓声道:“你急着,为谁顶罪?”

人尽皆知,小圣手殷无效对顾三公子……萧尚醴慢慢道:“把垂拱令,顾伐柯剥皮抽筋,扔进马厩踏成肉泥。你既是神医,心上人成了什么样子想必都救得回来。”

殷无效狠狠掐自己手腕,面色青白,道:“萧陛下……他,顾三公子并非有意!是解药……是‘徒劳’的解药。‘徒劳’本没有解药,但顾三公子托我做解药!只要服下‘徒劳’时日尚浅,服下解药至少能挽回二、三成功力……他是好心,把解药送给蓬莱岛主,并非存心害他……却不料——”

药性相克,对常人无毒的解药竟成了乐逾的催命符。

萧尚醴道:“你们救他,却害了他!你们想帮他却害了他!”他一把抓起殷无效前襟,之前抽刀断挽具夺马狂奔,他的手如何能有那样大的力气斩断挽具?早在那一劈中震裂虎口,袖下鲜血长流都不察觉,这时已满手是血,一抓就是一个血手印。手掌纤长,五指疾张,灯下看去犹如染血的白骨。

田弥弥默然不语,萧尚醴的目光却扫到她,带血的手抬起她的下颌,扼住她的咽喉,眼眸盯着她,问道:“皇后,你是否也这样‘帮’他了?”

田弥弥的修颈被手指死死扣住,不多时脸色涨红,聂飞鸾惊骇上前,却见她痛苦摇头,终于被萧尚醴甩开,倒在地上干呕不止。萧尚醴启唇道:“拖下去。”

侍卫无声入内将人拉走,到这一步,殷无效反而定下心来,眼中闪烁,微笑叫道:“陛下恨我,恨顾三公子,恨皇后殿下,但蓬莱岛主之死最大的原因是萧陛下你!是萧陛下擒他,困他,伤他,最后害了他性命!”

不多时,苏辞入内行礼,禀道:“城南烟火告知,罪人顾伐柯已束手就擒。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萧尚醴伏在床边,握住那具尸体的手,这室内处处血腥,他却缱绻低徊道:“他们可以等。逾郎与我的十天之约却等不得。”

萧尚醴一步不出盟鸥馆,不饮不食,与尸体同卧。本有洁癖,此时却不沐浴,周身血污干竭,也置若罔闻。只将那人的手贴在自己面颊,柔声细语,终夜喁喁不绝,直至嗓音嘶哑再说不出一个字。

他是一国之君,可在这斗室之中,什么都没有了。他将那人的手贴着面颊,又放入衣中胸口,可连那余温都保不住。他竟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恨不得挖出双目,使血如泪流。

此后数日,萧尚醴一时疯狂,令人以数十个小暖炉烘热那躯体,让他能再依偎在那人怀中感受温热;一时又神智清楚,令人在床上床下放置百斤寒冰,得保尸身不腐。

一连数日,宫人只敢在更换蜡烛暖炉巨冰时出入,屏息静气,殿外受刑宫人的血迹犹历历在目。人人低头膝行进,膝行出,只看眼下方寸之地,不敢直视国君,更遑论他抱住的那一具尸身。只是几日下来,纵然一刻不停地燃香,室内也渐弥漫起腐臭。

第四日,太后到。几日间不曾有一日拉开的厚帘打开,日光透入,可那床榻边两只青铜鹤烛台上几排蜡烛早已燃尽,满地烛泪,多日来没有宫人敢上前到萧尚醴身后换蜡烛,仍是一片昏暗,床帐半垂。

萧尚醴坐在地上,上身伏在床边,黑发蜿蜒披拂,一动不动,只见他的背影。

门一开,越过屏风铜器珠帘,腐气扑人而来。太后却连掩鼻都不掩,只轻轻上前,衣裾拖曳,沙沙细响,道:“幼狸……”

她如一轮明月,先帝去后,平日衣色都很素淡。纵是被沉入污秽血腥之地,也是清光无限。独自入殿,就如浓重黑云散开,射出一道皎洁月光。

萧尚醴不曾转头,只是脸微微一动。他俯靠太久,周身麻木。太后又道:“幼狸,母亲并未带人,只有母亲一人……你能听见母亲吗?”

萧尚醴喉中出声,太后心里一惊一痛。幼子声音以往低柔清越,少年时甚至雌雄莫辨,如今入耳却……如刮擦铜镜。他咽喉肿痛,不饮水又强行自语不止,嗓子滚烫腥热,却如若不觉,慢慢道:“母亲,别上前。”

太后忙道:“好,我不上前。幼狸……你过来,可好?”

萧尚醴却只对着床上,嘶哑道:“母亲,我对这个人……我今生今世,唯有他这个人而已。可他不要我,他不要我。母亲,这个人为儿子延续了血脉,我与他已有子嗣……可他依旧不要我——”

太后只觉天旋地转,担忧幼子再多说话,更损伤咽喉,她当然知道男人与男人不能有后,却不愿信爱子疯了,只当他……心神俱损,悲恸太过,一时迷住心窍。她哄道:“幼狸,母亲要你,母亲总是要你的……你过来,让母亲抱一抱……”语及此处,想起萧尚醴幼年是宫人带大,楚帝不许她哺乳,也不许她多抱几回,竟落下泪水。

她张开双臂,可萧尚醴如在梦中。太后这时方想起有人提点的话,道:“幼狸,十天到了。你与乐侯有十天之约,时日已到,你要放他走了。”

萧尚醴这才道:“十天……到了?”

太后强忍哀伤,道:“到了……幼狸,来母亲这里。放他走。乐侯已经对你生气了,你若再不遵守誓言,真惹恼了他,就要一生一世再见不到他了。”

萧尚醴闻言,僵硬地在床边支起身,却连站两回才站起,迈出几步就跌倒了。原是这几天不饮不食,又只与黑暗灯光相伴,日光照入,万物都只能看到茫茫白光。太后连忙上前抱住他,他竭力嘶声,却只有气音,道:“母亲,我恨这个人。不知有多少次,梦里梦外,我只想砍断他的四肢,愈合他的伤口,不是做成人彘,而是……让他一步也走不了,只能躺在床榻上,被褥中,只能听见我说话,只能看见我的脸,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他哪里也不能去了,只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我却不觉开心?”

宫人惊骇,争相搀扶,他半跪在地上,埋首进母亲怀中,一地的华服衣裙层叠。太后的侍女奉上一只白玉盏,娇嫩的手指与玉一色,盏中汤药犹温。太后亲手端起,急道:“幼狸,别说话了,母亲都知道……母亲喂你。”

汤匙才送到他唇边,萧尚醴便呛咳不止,汤药自唇角涌出,带着几缕丝线般的血。连温水都难以下咽。那几丝红痕在他玉白的掌上触目惊心,太后手腕颤抖,一碗参汤倒扣厚毯上。侍女碎步来去,又双手过头奉上一只玉盏,这一回才喂下去。

太后口中柔声唤道:“幼狸,幼狸……”抚萧尚醴背脊不止,那参汤中有安神药物,萧尚醴不多时就觉出困倦,极力挣扎,不出几下就力尽昏睡。季女官向那床榻上望一眼,忧虑道:“这……”

太后指尖上犹是方才抚摸萧尚醴时沾上的血迹,那血腥之气还萦绕不绝,她闭目道:“传本宫懿旨,即日起封盟鸥馆,宫中上下,无论缘由,登瀛洲岛者悉数杖杀……余下的……待醴儿醒来,再说吧。”

第79章

她一生两入帝王家,深知天子动怒,已经能让举国上下流一回血,更何况天子之痛、天子之恨?她想让醴儿清醒过来,只是做母亲的私心。谁又知道他是疯好,还是醒好?一旦醒来正视此事,痛与恨前哪有公理是非可讲,只怕害过乐逾的人要死,帮过乐逾的人要死,就连置身事外不管不顾的人都要死,真不知要灭几姓,夷几族。

太后亲令侍女为萧尚醴沐浴更衣,召太医看护。楚宫上下人人自危,瀛洲岛上更是空无一人。

入夜时分,一个不该在此的人轻轻自苍郁松树上落下,涉水登岛。

他身段高挑,肩宽腰窄,披斗篷,戴兜帽,掩去头发与额头,夜色之中款款前行。推门入室,嗅到腐臭味,竟用两根手指在袖中牵出绦带,拉出一只栀子香气的浅黄色锦囊,贴在鼻下辟除秽气。

走到床边,还未揭开包裹尸体的锦被,已经幽然一叹,含笑怅道:“‘天选之人’,不过如此。所谓的大宗师,什么‘大道问情’,还是被情劫玩弄,作茧自缚……乐逾啊乐逾,你不如你母亲多矣。”

他正要掀起锦被,忽觉心跳一滞,那锦被下突然有了悠长吐息声——

激变猝不及防,他来不及抽身,就被一具尸体扣住手腕!正要发出暗器,迟了一步,自那尸体手中一道真气打出,在他身后入木三分。乐逾呼哨一声,一枚烟火弹冲天,以此为号,许多足音逼近,大势已定。乐逾一笑,放开他的手,拍打一身污衣坐起。垂拱司诸人都赶来包围,盟鸥馆灯火通明,不多时又有仪仗来,一众高手拱卫,萧尚醴拨众走出,换了天子常服,夜深灯光映照,更显出丰姿冶丽,只是眉眼间略有些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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