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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劫(147)

黑影细长,长剑曲折,自地面跃上墙壁, 勾住火焰,如同亡者手中的鬼镰。

正自打坐的翟玉山睁开眼睛,定定看向甬道尽头。

光焰越来越亮, 黑影越来越近。

轻轻“当”地一声, 剑身碰撞墙壁,擦除几朵火花。

其后, 晏真人自黑暗中一步踏出。

他手提出鞘长剑,一路走到翟玉山身前, 复杂难明的目光牢牢盯住翟玉山。

他轻声问:“为什么?”

翟玉山道:“我亦不知。”

晏真人:“为什么背叛剑宫?”

翟玉山目光晦涩。

是真相大白了吗?是度惊弦给出了完善的方法,是薛天纵终于找到了所有的罪证吗?

有恐惧也有憎恨, 有冲动也有惊慌。

但翟玉山以绝大的毅力盘坐在地,叫自己神色不动。

他缓缓说:“掌门,我从未背叛剑宫。”

说罢, 他住口不语, 闭上双目,引颈待戮。

晏真人进入了牢房。

他手中之剑高高举起,重重挥下!

鲜血溅起,剑尖敲地。

翟玉山的肩膀陡然一松。

他的脖颈被划破了,但是头颅还在, 思想还存,还能呼吸与行动。

我赌对了。

极致紧张而生的冥眩之中,他长长吸气,长长放松。

掌门果然拿到了证据,但证据并不指向他!对方之所以过来,只是来此做下决定之前的最后一诈!

现在——

他睁开眼睛,双目凛凛,看向晏真人。

我彻底没有嫌疑了!

山牢之内,两人相对无言,远处,齐云蔚似哭似笑,似歌似泣,声音断断续续,在这山中九转低回。

晏真人突然跌坐在地。

他手上一松,长剑啷当,连声叫着翟玉山的名字:“……玉山!玉山!”

对方的颤抖这样明显,让人能够轻易窥探到他心中的想法。

剑宫三大长老,齐云蔚年纪最小,天赋最高,性情最是灵犀讨喜。

她是端木煦与自己的小师妹。

端木煦虽与自己不对付,小师妹却同他们两人都交好。

她还是晏真人亲手带大的孩子,虽无血脉师徒之名,更有传承延续之实。

如今,不是父女决裂胜似父女决裂,不是师徒反目胜似师徒反目。

此情此景,岂不较之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为残酷!

翟玉山的声音很低,也很稳,他按着晏真人的手,缓缓说:“掌门,齐云蔚疯了。这个结果,足够了。”

他抓着晏真人的手,此时晏真人心情激荡,全无防备,两者如此之近,他甚至可以暴起发难,将其刺死!

……但这不够,这不够。

我潜伏剑宫如此之久,几经周折到了今日。

我不止要杀剑宫一二人,我要剑宫,道统断绝。

晏真人的颤抖渐渐平息了。

他将地上的长剑捡回手中。他的力量流失得太剧烈,此时还手足酸软,不能站起。但时间推移,力量正在回流,他的心情也一点点平复。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人老了,总是擅长回忆。

他想起齐云蔚刚刚上山的时候。

那时剑宫的传功长老还是一个为人遗弃、裹在一块大红破布兜里咿哇大哭的婴孩。

他见这婴孩被剑宫的雪冻得脸色发青,一时恻隐,将她抱起,为她暖身。

婴孩的第一泡尿就尿在他的袖管里。

然后这孩子就笑了。

咿咿呀呀,对着太阳和他笑起来。

晏真人握着剑站起来了。

他推开翟玉山,向外走去。

他的脚步很重很慢,每走一步,就有一层严霜覆盖在他脸上。

他又想起了齐云蔚练功时候的事情。

不过一个转眼,婴孩变成小孩,小孩变成少女。

少女亭亭玉立,练着剑像跳着舞,吸引了不知道多少年轻弟子悄悄围观。

他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骄傲。

吾家有女初长成。

静如芙蕖出绿波,动如霓裳舞天下。

晏真人来到齐云蔚的牢房之前。

他再想起了自己点齐云蔚为传功长老时的事情。

庄严肃穆的接天殿中,他怀揣欣慰,怀揣嘉许,充满鼓励地将剑宫历代传功长老的信物交给齐云蔚。

齐云蔚在剑宫上下长老弟子的见证中,双膝跪地,手捧信物高于头顶,在剑宫至为庄严的大殿里头,朗声发誓:

“得斯重任,护我剑宫;薪火相承,永不敢负!”

护我剑宫,永不敢负!

晏真人一剑斩下。

无数虚幻烟消云散,无数心像分崩离析,无数眷恋难舍的过去,就此斩断。

时间定格于此。

苍凉孤寂的山牢之中,齐云蔚头颅高高飞起,美丽的脸庞依旧美丽。

那上边,几许茫然,一点纯真。

剑宫内部清理叛徒的时候,度惊弦与言枕词早已离开剑宫,前往幽陆各处。

天下水脉并起,困龙大阵方成。

这涉及幽陆所有正道切身利益的大事,在度惊弦、言枕词牵头,剑宫、佛国、落心斋的从旁协助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他们自剑宫下来以后,先往大庆皇朝而去,又往不夜山川而去,这两地一个还在正道手中,一个属于两不管的地方,都算简单。

但天属五行,困龙大阵也有五处水脉,三处在佛国、大庆、不夜山川,还有两处,一处位于水域泽国,一处位于沙海死地。

泽国是界渊的势力所在,沙海之上如今正被密宗盘踞。

密宗所在的沙海还有办法,众人入佛国商议之后,佛国南线诈败,叫密宗越过群玉山,直入佛国领土!

诈败当日,密宗果然上当,完全狂欢喜悦、迫不及待地踏过阻拦他们多日的群玉山,追击佛国败兵。

对如此战局,度惊弦早有机宜。

他先使人埋伏在群玉山后山道路之中,再使人拓印了无数诋毁密宗释尊的刊文,交代佛国僧众败兵的时候迅速抛洒,并让声音最为洪亮的僧众沿途高喊刊文上的诋毁内容。

当日,佛国僧众按照度惊弦所教一一做来。

果然,密宗追兵大怒,根本无法保持严整的进攻队形,有脱离队伍四下销毁刊文的,也有抓住佛国僧众宣泄怒火的。

正当此时,左右佛国伏兵一冲而出,与诈败队伍两面夹击,杀得密宗诸人丢盔弃甲,面无人色。

等密宗再灰溜溜倒退出群玉山时,度惊弦与言枕词已将沙海之下的水脉处理完毕。他们处理水脉的时候,正是密宗为佛国衔尾反击的时候,当时密宗人人自危,个个奔逃,哪怕风平浪静也觉山崩地裂,真正地动山摇,反而视之等闲了。

当天夜里,群玉山大营灯火通明,哪怕关防队伍皆由僧人组成,也全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开起了有酒有肉、载歌载舞的庆功大宴。

度惊弦与言枕词已从死地回来,正坐在群玉山大营外的一处小山坡上。

山坡上是点缀密密麻麻群星的天空,山坡下是燃起熊熊明焰的大营,身后是寂静无边的山野,身前是欢呼笑闹的人间,他们坐在明与暗的交界,谛听动与静的分野,游走其间,惬意非常。

直到地上那欢腾雀跃的火龙忽然分出一条小小的火蛇,向他们游来。

“找你的。”度惊弦说。

“嗯。”言枕词也这样觉得,他稳稳坐在地上,等到火蛇来到面前后,问火蛇之下的慧觉众人,“有什么事情?”

慧觉脸上还带着喜悦的笑容,听见镜留君垂问,他连忙道:“并无什么事情,只是想着度先生来了我们南线数日,屡屡奔走,而我们却无一回报,心中甚为不安,于是和师弟们商议以后,取舍利一枚,在这几日间择八十一人诵经三百遍,为舍利加持佛法,带其带在身上,可以警示危险,辟邪驱秽,护身安神。”

将舍利交给了度惊弦,慧觉又冲言枕词惭愧一笑,坦然说:“镜留君也助我佛国良多,舍利本不该单独只给度先生一人,但舍利子佛寺之中也无多少,镜留君功力通玄,天下无处不可去,舍利子对镜留君并无用处,寺中就不拿来丢丑了。”

将东西送上后,慧觉知道这两人不喜旁人打扰,便将随护身舍利一同带来的酒肉放下,带着弟子快快离去了。

度惊弦与言枕词面面相觑。

言枕词‘哈’地一声笑道:“难得见你猜错事情!”

度惊弦:“……”他勉强道,“既然是人,就会犯错。”

言枕词又笑:“看来不日之后,‘度惊弦’这三个字也要为天下传唱了!”他一时兴起,摸摸下巴,“镜留君言枕词,量天衡命度惊弦……有些不配啊,你取外号的时候怎么不取个少点字数的,也好和我搭配一番?”

度惊弦纠正:“外号不是我取的。我取外号为什么要考虑能不能和你搭配?”

言枕词:“为什么不?”他遥遥畅想,“你说一年之后乾坤抵定天下安,十年之后众口纷说正邪战,百年之后天下书唱传奇人……你我岂非正道双星,一智一力,任是提起哪一个,都要把另外一个也带出来说一声?他们是会说我慧眼识英雄呢,还是会说我们交情甚笃,形影不离?”

星与月的光跨过亿万时空,照见未来的浮光掠影。

这夜,度惊弦坐在山上,听爱人说情话,心也悠悠意悠悠,思也悠悠笑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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