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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劫(44)

外头的声音远去了,无智定定看着原音流,再问:“一言千金,西楼要我做何事?”

原音流哂道:“真实之言,总有人疑。我无事要释尊做,释尊做好自己的事吧。”

月色凄凄,山林杳杳。

言枕词立于山下的一丛花圃之中,目光虽然停留于天空冷月,耳朵却始终细听周围动静,直到一道熟悉的脚步声远远响起,他方才开口,话中带笑:“深更半夜,好徒儿去哪里了?”

来自小道中的脚步声越来越重,须臾,树丛声动,原音流懒懒的声音响起:“徒儿去周围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言枕词:“可有什么好玩的?”

原音流叹道:“只得一壶浊酒,无法入喉,孝敬师父了。”

声音落下,风声响起。

言枕词肩不动手不抬,只向后振出一道劲气。劲气似气掌,推着那壶酒落入言枕词手中,言枕词就势尝了一口。

浊酒入喉,喉中甘醇,腹生热气。

言枕词意外道:“味道还不错啊。”

原音流不说话,依旧怜悯地瞅了自家师父一眼。

言枕词掂掂手中酒壶:“回来未见徒儿,为师还以为徒儿被人掳走了呢。”

原音流叹道:“毕竟师父仇家遍天下,我外出行走,也担心自己被人掳走。”

言枕词被噎:“若徒儿真被人掳走——”

原音流道:“徒儿一定带他们来找师父。”

言枕词二次被噎:“哦?”

原音流摇扇:“此举有两便。”

言枕词:“愿闻其详。”

原音流:“一便,便于师父打跑坏人;二便,便于徒儿立下功劳。”

言枕词:“莫非是带人抓住魔血的功劳?”

原音流:“自是如此。”

言枕词不免道:“徒儿如此时时事事立于不败之地,果然不需修炼区区武学小道。”

原音流:“师父知我,我知师父。”

言枕词突然笑道:“你真知我在想什么?”

原音流唇角噙着微笑。他看天上月,月下花,忽然说:“好风好月好景好人,师父可有兴致,吹一曲短笛?”

言枕词哑然:“你又知道我会吹短笛了……”

他并未拒绝原音流的突然的提议,随手自身侧摘了片狭长的叶子,在手上擦过,放于唇间。

几声长长短短的气音之后,一声微带振颤的清音忽而划破深夜寂静,似乳燕展翼,遥遥向明月奔去。

两人并肩,原音流站于言枕词身侧,耳听风声唱和清音,清音跳跃花叶。一曲悠扬小调,便在静谧的夜中远远传开,叮叮咚咚,掉入心头。

吹得还不错。

原音流想。

好风好景好月好人,他忽起兴致,于是几步向前,张开折扇。

他拿着的折扇是一柄织金线、点翠羽、缀珍珠的宝扇。

宝扇华美,正合扇舞。

宝扇于夜中张合,人随宝扇而舞。

似一株花在一瞬怒放,似一棵树在一瞬参天。

急而骤、缓而徐,旋身错步之间,衣袂随风,风吹花摇,花摇月动,月动人心。

而后原音流倏然收势,以扇遮面,转身回眸。

风也静,水也停。

那扇遮住了人的面孔,只余一双眼睛,在这魅惑的夜色里回眸一顾。

一顾怦然。

夜色悠悠,四周更安静了,不知何时,连虫鸟的叫声也听不真切。

言枕词放下唇间叶子。

他还未动作,只听“当啷”一道兵器齐齐出鞘声,无数人于黑夜中忽然出现,神色冷肃,将言枕词与原音流包围其中!

而后一人站出,正是自大庆驰援世家的常胜候:“言枕词,束手就擒,留你一命!”

原音流已放下了扇子,施施然站到一旁,袖手而笑:“此地就交给师父了,徒儿先休息一会,有了结果再来叫我。”

言枕词道:“好了,来吧。”他再度开口,声音里终于有了三分不悦:“纵要杀我,也不该赶在此时扫兴……”

刹时,月暗花落,音碎剑起。

第38章

自那夜的袭击之后, 一连四十日的时间, 原音流与言枕词换了十五种装束, 走过上百个地方,遇到二十九次袭击,平均每两日时光, 大家总要照个面,叙叙旧情。

但再是紧张的追杀之中,该吃饭总要吃饭, 该休息总要休息。

自密宗往东北方向走, 一路穿秽土,过沙海, 便是大庆王朝与无量佛国的交界。

这一两大势力的交界之处有许多边陲小镇,小镇人员庞杂, 因而酒馆茶楼生意极好,一眼望去, 街道巷角,酒旗招招,茶幡飘飘。

自剑宫去佛国, 尚是春暖花开;自密宗往大庆, 已然秋意萧瑟。

天高云卷,满目绯红。

一家小镇中风景最好的一层邻水茶楼中,原音流正穿一身紫色滚毛衣裳,斜斜靠坐栏栅旁,以手指拨弄水面。

言枕词则坐在他的对面, 淡然喝茶。

两人中间,几叠小菜,几叠糕点,一盘鸭脖。

原音流只动了一筷子:“难吃。”

言枕词劝道:“多吃几口吧,回头要真饿了呢?”

原音流:“真饿了就吃你的肉。”

言枕词不疾不徐:“就怕到时你还嫌我的肉老。”

说罢,他招来茶楼小二:“麻烦再上两盘你这里最新鲜的东西,我的朋友有点难伺候。”

小二忙笑道:“好嘞,我去厨下看看,厨下正蒸桂花糕。桂花刚熟,十里飘香,再新鲜不过。”

两人颔首。

小二步履轻快,转去厨房,不过片刻功夫,便带着一屉冒着热气的蒸笼过来,道:“两位贵客,桂花糕来了——”

他的手按在蒸笼上,方要掀开笼盖,便被另一只手给压住。

言枕词一手拿着鸭脖,一手压着小二的手:“这笼桂花糕我们不要,换一笼上来吧。”

小二愕道:“客人这是什么意思?”

原音流叹气:“意思就是——你们又露马脚了。”

话声方落,只见小二面色一变,猛然退后,却退不了,想要掀翻手中蒸笼,更掀不了!

因为言枕词的一只手就按在上面,这一只手,稳如磐石,重逾泰山。

眨眼之间,汗珠密布小二头脸,晃悠悠颤巍巍,将坠未坠。

四下里,人群俱都看将过来。

数息寂静。

汗珠落地,扑通一声,极小而大。

下一瞬,天顶破碎,水花炸裂,厅堂之中,所有人齐齐起身,一同攻向原音流与言枕词!

“哎呀呀,你们要杀魔血,就对准我师父不久好了?何必冲着我来?我是无辜的啊——”刀光剑闪,混乱之中,原音流向众人说罢,又转向言枕词,且笑且叹,“陪公再杀三万场,不用诉真情。”

言枕词回了一句:“这真情为师铭记于心,沧海桑田,不敢或忘。”

言罢,已窥准个空隙,拉着原音流翻身下水,急掠而去!

入水一刻,天地远去,满目皆蓝。

此水是江水,水势湍急,水中礁石鱼群,石洞暗流样样不缺,水内地势极端复杂。

言枕词接连变换两三种身法,游了一长段水域,大概数十个呼吸之后,彻底甩掉身后追兵。接着他转头去看被自己拉下水中的原音流,本想着对方不会武功,不能长久闭气,自己正好以嘴渡气给对方……一切想好,只没防备转头一看,看见原音流身上亮起了一只圆圆的罩子,优哉游哉地被自己牵着往前游,连根头发都不湿。

言枕词:“……”

原音流露齿一笑:“师父?”

言枕词没有罩子,不能说话也不能传音,于是掰开原音流的手掌,一笔一划写下复杂心绪:“徒儿,总是,出人,意表。”

原音流:“好说好说,不过区区避水珠而已。”

言枕词:“下次若为师往火中去……”

原音流笑道:“那徒儿变成焦炭矣!”

言枕词回了一个笑容。

他决定下回走火路试试。

水下奇景不少,两人随水漂流半日之后,言枕词料定身后再无追兵能够寻得两人踪迹,方才拉着原音流脱水而出。

只听“哗啦”一声,水幕退去,斑斓色彩重新入眼,巨石嶙峋,古木参天,飞鸟自天空展翼飞渡,走兽从林间跳脱穿行,自入水至出水的半日功夫中,两人已从边陲小镇到了山川密林之中。

言枕词扫了周围一眼,而后抬头看向天际红日,见红日悬于中天,正是先时他们在小镇时候的位置。

但这不对,他们随水游/行至少半日功夫,红日怎会还在中天?

他便转向原音流,刚要说出心中疑惑,却见身旁的人东瞧瞧西看看,就这一晃眼的时间,就走出了自己的好几步外。

言枕词收回了话,默默看着原音流。

这方密林很有意思,树梢之上,春花与秋实同枝共生,足底之下,水草和火掌一地相缠。前方忽然刮起风来,风卷着细碎的冰霜风来,霜是冷地,可风却是热的。再往前走上两步,又能见这一处是沼泽,那一处是沙地,左边水中掩着浮冰,右边便冒着咕噜噜的岩浆。好似一年四季,所有植被,无数地形,全被这小小密林所囊括。

原音流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想法。

言枕词看着原音流,也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他心中没有想法,只抬了下手,接住一只始终徘徊在天空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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