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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24)

女孩们说,南一你这是干什么呀?

头发不好看,我要把卷子弄掉。

怎么不好看啊?多好看啊。

我原来是直头发的,直头发的好。我也不喜欢这条围巾。我喜欢去年冬天我带的那条蓝色的。

——南一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她的话是要讲给这屋子里面另一个人听的。她想要帮助那个人回忆起来自己从前的形象,这一年的冬天,他们相遇时候她的形象:她是个直发齐耳的女孩,围着一条蓝围巾,她用并不壮实的肩膀把那高个子的年轻人扛回家的……

那人一口一口地抽旱烟,对旁边女孩之间的对话毫没留意,也毫无反应。

老板点完了货问年轻人:“榛蘑少了。”

“今年山里面也旱,收得不多。”年轻人答。

“怎么是你来送货?”

“老李头上个月腿坏了,不出山了。”

“你走的时候带些药回去吧?”

“药还是你来抓吧,你送上山,再请个郎中,跟你一起上山去。”年轻人一边吸烟一边说。

老板抬头看了看他。

南一她们称了二斤榛子,付钱出门,年轻人这个时候喊了她一声:“小姐。”

南一回过头来。

“围巾忘了。”

南一从放榛子的口袋上把自己的围巾拿起来一边往脖子上面裹,一边直直地,肆无忌惮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她把他给看得笑起来,指着自己鼻子说:“我是长了俩鼻子啊?”

南一摇摇头:“像个熟人。”

“哪里的熟人啊?”

“抚顺的。”

“那不可能啦。我从吉林来的。”他说着站起来,“以后想吃榛子再来吧。我给你算便宜点。”

原来的老板很快不见了,年轻人坐到了山货行账房后面的位置上。

南一在办公室每天誊写的新闻稿件上面总有些五花八门的治安案件:医院药品被窃,富商仓库遭劫,白俄贵族的儿子被第三次绑票……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事情被报道出来,买报来看的人不少,但是案件大多不了了之,也没个后续结果。可在南一的脑袋里面,案犯只有一个,就是那潜伏在山货行里面的土匪,她甚至为他编造出了合理的作案动机,恰当的时间和完美的善后。她很快打听出来这新掌柜的叫做谭芳了,真名假名不可考。

十一月的傍晚,南一像只鬼魂一样游荡在山货行后门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掐住了脖子,然后推到了墙边,鼻子嘴巴都贴在红砖墙上,一动也动不得。

“偷榛子,是吧?我送你去保安所。”土匪在她身后说,声音低沉喑哑。

“我不怕的。”南一说,“我没干坏事儿。没杀人放火,没打家劫舍。”

她脖子后面两根手指头松了,南一愤怒地转过身,看着谭芳,他身上是条棉长袍,领子翻出毛边。南一继续指控:“我也不是睁眼瞎,连救命恩人都认不出来。”

谭芳拧了拧袖口,不当回事儿的样子:“说什么呢?”

“我,”南一欺过来,看着他鼻子眼睛嘴,明明白白地说道,“说什么呢?我,我跟你说,大年初一的早上,你埋在雪里,半死不活,我把你给抗到我们家去的。我舅给你扎针活血,我舅母给你煮粥喂水,家里好吃好喝伺候着你才没死。初四早上你醒过来,骑走我家一匹马,过了三天才送回来的。这事儿没错吧?别说我没偷你家破榛子,就算我偷了,也只当是跟你收救命钱!”

谭芳看着她脸半晌,“切”了一声:“还知道什么?”

“……你肚子上面被人捅了……你的飞镖柄上有,金线,”南一咬着牙齿说,“你,你是土……”

她“匪”字还没出口,便被他捂住了嘴巴,谭芳的脸近在咫尺,凶狠简洁地威胁道:“想活命就把嘴闭上……听懂没?……点个头。”

南一点点头,没管住自己一滴眼泪就掉下来了。

土匪松了手。

她总是在做一个类似的动作,就是把围脖一圈一圈地往脖子上缠,过程当中镇定了自己,慢慢说道:“我要是想要告诉别人,早就说出去了。”

土匪回身看了看她,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憨笑:“闹着玩呢,因为这就哭了?我早认出来你了,只是我在这里朋友太多,想见不想见的都有,难免得小心点。”

南一拔腿就走,把谭芳的话丢在后面,他说,爱吃榛子我以后都给你送去吧。

从那个秋天开始,南一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收到一布口袋的榛子。分量很足,日子也算得很清楚,她每次差不多要吃完的时候,又一袋子送到了。南一心里知道这是来自于谁的礼物,不仅心安理得地自己吃,还拿出来请客——他欠她一条命的。但是她后来都没再见到他,坐着人力车偶尔经过,见那山货行生意不错,总有人出出入入。

好姑娘总要爱上坏男孩。好看的土匪就是老实孩子南一的劫数。三年不见的好友从日本回来,南一几次张口想要跟她谈谈这事儿,讨个主意,话到嘴边又觉得无从说起,便又咽了回去。所以一个人的苦恼只有她自己知道,汪明月居然还在羡慕她的快活呢。

第二十五章

“奉天银行”在建工程的工人们发现年轻的日本监理东桑是个不太好对付的人。他接手这个职位的时候,银行主楼地下工程的西面承重墙已经砌好。工人们像往常一样动了小聪明,他们将本该水平砌筑的长方形红砖竖着磊,墙面高度增加得很快,四米五高的墙壁四天不到就砌好了,水泥一抹,谁都看不出来蹊跷。这是建筑工地上偷懒赶活儿的老把戏,他们在自己住的村子里给地主家盖房子是这么干的,他们进城打工给俄国人盖楼是这么干的,他们在原来的日本老监理鼻子底下也是这么干的,如今来了这个模样斯文俊秀的新人,他们以为也能糊弄过去的。

那天早上他们一起上工的时候,发现砌好的西墙已经倒了三米左右的长度,日本人“东桑”正带着几个人在那里用巨大的石锤一下一下地砸墙。穿着白衣黑裤的东桑前一天还好好说话,语气和善地请他们“多多关照”,眼下他变了一副嘴脸,皱着眉头,嘴唇紧闭地发狠砸墙。领着人上工的中国工头儿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就一下跳到坑里,一把拽住东修治的手臂,狠狠推开,同时大喝一声:“干什么?!”

还没待翻译把话传过来,修治从残损的墙壁中找到竖着砌的砖头,又把它们横着比划给工头和所有的工人们看,用生硬的中国话急促地说:“我要这样!你们这样!不行!不行!”翻译把他接下来的日语继续传给所有人:“推倒!重做!每块砖头都必须水平密实的垒砌!照着工程要求上的做!照着合同上的做!你们没有合同吗?!”

无论如何偷工减料被抓了现行,这着实让人理亏,工人们有点傻眼,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又一起去看工头儿,他是个四十多岁,身体强壮,见过世面的油子,是他们当中拿主意的人。修治从工人们的眼睛里明白他才是问题的主要矛盾,他明白墙怎么砌,砖怎么垒,那省下来的砖头都被倒卖去了哪里都是这个人的勾当,如果修治想要自己在奉天做的第一个工程迅速优质地完成,他首先要摆平的是这个人。修治走到工头面前,看着这个粗手大脚的汉子黝黑的脸庞和恼羞成怒的眼睛,让翻译问他,还有什么问题?

工头儿解下系在脖子上的围巾,恶狠狠地摔在地上,凶悍地用手指指着翻译说:“你跟小日本子说:一天五毛钱打发花子吗?爷爷不伺候了!”

然后他转身就走,工人们学着他的样子,各个甩了毛巾,骂骂咧咧地离开工地,他们又迅速地聚拢在工头儿边上,小心翼翼又心有不甘地商量着:“咱不上工了?真不伺候了?我媳妇还指着我这一天五毛钱呢……”工头儿咧着嘴巴道:“你们懂个屁?!”

接下来的两天,中国工人们果然没有上工。发生在建筑工地上的罢工事件很快被报告给了会社,舅父石田秀一给修治打了电话,请他去开会,商讨一下对策,修治说自己忙于修改图纸,没有时间去开会。

石田秀一在电话里面说耽误工时就是耽误赚钱,关于工钱,他们实则留有一定的空间,最高可以付到每天七毛五分钱,就是为了以后一旦出现问题,可以拿这个作为杠杆来调节。

修治拿着电话,严肃而且克制:“是工程质量出现问题,为什么要让步呢?以后再有类似的矛盾怎么办?请放心,事情就请交给我来解决吧,无论怎样,绝不能接受威胁。”

舅父在电话的另一端呵呵地笑起来:“那就拜托你了,修治。”

修治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可不算是个聪明伶俐的家伙,功课和工作做得很好,却从来不会走捷径,这个人最大的优势是他的沉着和耐心。他十一岁的时候曾经跟随父亲去山上打猎,他们在一棵松树的下面发现了红狐狸的洞穴。修治在这个洞口旁边守候了七个夜晚,终于逮到了想要带着儿女们转移的狐狸夫妇。修治给自己留下一只小崽,放生了其余狐狸。那个叛逆凶狠的小东西在半年的时间里被他用食盐,水果和藤条训练得服服帖帖,比小桔的秋田犬还要乖巧可爱,后来一只陪伴在他身边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