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28)

“……”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孩子丢了就可怜我。知道日本人来干什么吗?王爷要在这院子里面帮我改建一栋小楼,设计图我可以让你看看,漂亮得不像话。我弟弟在山西做生意,也许你是知道的,仰仗王爷和他自己的运气,这几年越来越好。你也见到我房里的东西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帅府里面也没有的。

说这个不是为了跟你炫耀。

就想跟你说,我过得挺好挺自在。我想要的我都有。

求仁得仁,人就不会悲惨到哪里去。对不对?

所以你用不着不阴不阳地顺着我,心里说我好可怜。我可怜你还来不及呢。”

彩珠说到这里,明月抬头看着她:“……夫人可怜我什么啊?”

“你也不在乎财和物,你也不跟王爷要这些东西,那你心里惦记的是什么啊?”她说到这里,慢慢笑了,“还是王爷这个人,对不对?到东洋绕了一大圈,没有更好的,又想回来找他,对不对?你以为他跟你还是过去那样,永远包容,永远原谅,就算顾不得他女儿都要顾着你,对不对?”彩珠的笑越来越深,几乎被自己逗得乐出声来,“你以为他还是原来的他吧?”

“夫人告诉我:他哪里不一样?”

“问问你自己啊。怎么忽然想要找工作了?因为无聊,不是吗?没人陪你说话,没人跟着你别扭,对不对?你有多久没见到王爷了?”

明月道:“很久了。”

“那就对了。他就是这里不一样了。从前我有女儿,他有你。现在我没了女儿。他呢……你要是找他,我倒是可以写个地址给你,你一准儿能找到他,只不过女主人不一定让你进,因为你对他来讲,什么都不是。

就像刚才一样,我能把外人介绍给你,说这是工程师,来家里盖楼的。可是我怎么把你介绍给别人呢?你是谁?你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啊?”彩珠打了个呵欠,“所以,是我可怜你啊,小明月,守在这里没有用的,这个人啊,你是图不到的了。”

明月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夫人要说的可就是这些?”

彩珠歪得更深了:“你要是忙啊,就去吧。”

“夫人注意身子。”

彩珠转过脸去,闭上眼睛:“烦你惦记了。照顾好自己吧。”

明月退出来,在庭院里弯弯绕绕,走到井口旁边坐了一会儿,一阵小风吹过,只觉得脸上凉凉的,是流泪了,用手背抹了一下,看着眼泪珠子发呆:是啊,自打上次,就再也不见,我图的那个人去哪里了?

那人越来越少回王府。他狡兔三窟,红粉无数。美人们都有些类似的相貌,眉目悠长,睫毛格外浓密,尖尖的下巴。那是他年少时就爱好并习惯了的审美,根深蒂固,难以改变。自己可能都感觉不到。亲热的时候,不时会叫错名字,女郎便会问他:谁是那个明月啊?

他被香喷喷的福寿膏和依依呀呀的戏文弄得舒坦了,就会耐心地想一想答案,然后笑着总结道:“一个笨蛋。”

“笨蛋让你爱成这样,把别人当成是她?”

“谁爱成哪样了?我烦的紧呢。”

“人在哪里啊?”

“在家。”

“回去就会想起以前的事儿,就不高兴。”

“在我这里您是高兴的?”

“你要是再问,我就不高兴了。”

……

第二十九章

美人凑到他漂亮的脸旁边,嗅一嗅,弄得他发痒,闭着眼睛笑了,把她推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非奸非盗,就是想要跟您啊,提个醒。”

“听着呢。”

美人听出那因为纵容和慷慨而拖长的声调,因而放心的要求:“剧院老板给我的《春闺梦》开了十五天的座儿,第一次挂头牌,怕,怕倒彩。”

显瑒仍闭着眼睛笑笑:“哪有人第一次挂头牌不被倒彩的?这么着急要红?”

她名叫顾晓亭,十八九岁的评剧小旦,从小在戏文里面习字学道理,在舞台上学走路和做人。她那身子柔软温暖,说话一字一嗔,像台面上章节里的每一个女角儿。顾晓亭绾了一个兰花指,故事和情绪随即被那贝壳一般的细细小白牙齿吟唱渲染出来:

“花开四季皆应景,王爷听奴家说分明:

我若身在乡野小村旁,伴着屠户放牛郎,

麻裙粗布做衣裳,半句怨言不敢讲。

只是如今我要绫罗绸缎作凤裙,

东海的芍药,南海牡丹根,西海的灵芝草,北海老人参。

玳瑁鳞,珍珠帐子玛瑙枕,琉璃盘子翡翠盆。

金玉满堂我一笑,什么宝贝信手招,

只因我榻上那个人,他啊,他……”

显瑒早睁开了眼睛,半皱着眉头半夹着笑,看着那插科打诨荒诞不经的顾晓亭,他接口问道:“你榻上的人怎么了?”

美人脆生生地脱口而出:“他是个聚宝盆!”

他听了哈哈大笑,伸手拍拍她肩膀:“是啊?我是聚宝盆啊?”

顾晓亭上去搂着他脖子:“你是聚宝盆。你不是聚宝盆谁是?我要你买整整五天的满座。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

她一边催问一边摇晃,显瑒把那嫩藕般的手臂从脖子上解下来,坐起来用茶水漱漱口:“我还当什么事儿呢,可以啊,有什么问题……”

女子听罢就下床找鞋。

“干什么去?”

“买煎饼去。楼下有人叫卖呢。”

“才吃多久就饿了?”

“唱戏才劳神呢。刚才那几句话可是我自己现编的。”

他切了一声又笑了。

要出门的时候,顾晓亭背对着显瑒问:“王爷跟我在一起,可是高兴的?”

“还行。”

她听了便兴高采烈地小跑着出去了。

他不爱吃黏黏酸酸的山东煎饼,便在那屋子里面找些点心来吃,画着外国小孩的圆筒铁盒子里面有不少曲奇饼干,他挑拣了一块没有巧克力和葡萄干的想要放在嘴巴里,忽然觉得不对劲儿:这里的姑娘蹦蹦跳跳地买山东煎饼去了,那些沾着巧克力碎块和紫色葡萄干的,如今还用得着留给谁啊?

他就此又想起汪明月吃了甜蜜东西的时候那弯起来的眼角,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小的贪婪和甜蜜的笑容。

小王爷两根手指还夹着饼干,就这么愣了好久。

————分割线————

顾晓亭的《春闺梦》首演当天,隔着半条奉天街都看得见彤芳戏院门口招展的彩旗和垒成了山的花篮。声势很大,热闹非凡,戏迷们蜂拥着去买票子:对不住你呐,今天的座儿满了。

满到了第五天,报纸都发了稿子,标题大得吓人:顾晓亭《春闺梦》盛况空前,连续五天满座!明眼人刘南一捧着报纸看了半天:除了来奉天巡演的,誉满天下的北京名旦孟九月,还没有人有这样的阵仗。这,这背后,得有多大的后台啊……

九十来年之后的今天,类似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用几个关键词来概括就是:炒作,推手,八卦……

南一对这事情的好奇和关注让从来不爱看戏的她霎时兴趣浓厚,约了明月吃涮肉的时候说:“三天后咱们也去看看怎么样?这么凭空就捧出个名角啊?”

“不爱看戏啊。”

“就当陪着我。”

明月低头想了想:“再带个人行吗?”

南一看看她:“谁啊?”

————分割线————

三天后的晚上五点半,南一见到了明月邀请的这位朋友。离远看就有些与众不同。高个子宽肩膀,脚步轻快,因为长期运动的缘故,肩颈的肌肉线条美好,头向后微微舒展。他头发浓密,眉毛和睫毛也是,下巴刮得发青,更显得脸色白。这是个面目英俊,又注意修饰的日本人。到她们面前,微微颔首,明月将他们介绍给对方,接下来的话,南一就听不懂了。

但是他的那个态度,南一是明白的。同样的眼光和表情,她曾在很多男同学的脸上都看到过,当他们面对汪明月的时候,都会那样。眼睛是心窗,爱慕是最容易探出来的光。但是他知不知道,那样会给她找麻烦呢?

“收到纸条了。”修治说。

“嗯。想要去工地找你,没有工作的牌照不能进去。”明月说。

“安全起见。”

“我觉得单独去公寓找修治君不太方便,恰巧朋友约我看戏。就在公寓的楼下留了纸条给你。修治君还没有看过评剧吧?”

“没有。谢谢。上次,”他顿了顿,“是我唐突了。”

“我们进去吧?”

三个人在一楼中央的一张台子旁坐定,跑堂的端了茶点上来,明月从手袋里面拿出件东西推到修治面前:“这个,请带给小桔,就当是我送的结婚礼物。”

修治低头,那是个暗蓝色的丝绒盒子:“打开看,可以吗?”

“你请。”

他把盒子打开,一枚翡翠镯子嵌在里面,盈盈绿色,慢慢流动,好像杉树的幽灵。修治将盒子扣上:“太贵重了。请收回吧。”

明月笑了:“小桔在日本对我非常照顾。本来修治君到了这里,我应该尽地主之谊,可是一直都没帮上忙,真是抱歉。这个礼物请一定收下。我知道小桔其实什么都不缺,只不过这是我的小小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