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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7)

福晋说话了:“你爹是为保护王爷死的,我们不是不救,救不回来。那以后你在府里,家人待你算好的不?”

“王爷福晋对我恩重如山。”

“那现在呢?你说怎么办?”

她再抬头,已是满脸是泪,看着这张脸,两个女人的心都有一抖。福晋心想,这小孩子真是可怜,可是转了个念头,她这般可怜也好过把大格格远嫁异乡。彩珠心里想的是,真会哭,哭得真好看,这戏码,她给显瑒演了几遍?

明月道:“福晋可是要赶我出门了?”

福晋起身,慢慢把她扶起来,扶到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手攥住了她的手:“你是王府的人,我要你出去,也会有个稳妥安排。只请你别怪我,一边是老王爷的身子骨,另一边是你,明月,你要是我,你先顾谁?”

她看着这个慈祥富贵的妇人,一点反映都没有,等着自己的命运从这个人的两片嘴唇中慢慢展开。

“王爷的门人在南方经商,生意做得很大,家教也不粗俗,儿子正当年纪,稳重文雅,把你给他们,我也放心。女孩都要出嫁的,明月,你放心,王爷不会让你委屈。给格格们怎么办,给你就怎么办……”

“福晋,我,我,我的书还没念完呢。”

她说得她们几乎要笑了:“那个不重要。”

明月低下头,看见的是拖鞋里面的自己细细的脚,脚背上有一块小疤,那是她小时候给爹爹打下手,一不小心被竹筒子砸伤,当时就肿了老高老高,爹爹没钱带她去看医生,用蒙古草药和上草木灰覆上去,伤是好得快了,疤去不掉的。黑色的药泥渗到皮肉里面,变成了个半月形的小印子,人长得多大,住在哪里,被什么人喜欢过呵护过,也是去不掉的。永远去不掉的。

她再抬起头来便说道:“明月全听福晋的安排。”

然后她被摸摸头发,像小狗被安慰。

冷眼旁观的彩珠心里想哦,她又是那个样子了,瞬间的惶恐,很快就镇定了,就认命了,一个孤身的小女孩子,摆脱她也不是难事儿。只不过既然定下来,就趁早送走,免得又像上次那样,她在自己房里刚刚教训了明月,显瑒又推门进来了。彩珠在心里面掐着日子,小王爷走了五天,他应该在山上待上一个月,这样算算就还有时间,但也不可拖延。有一句话,叫作夜长梦多。

第6章

到小兴安岭的第二日,显瑒就在山上打了两只狐狸,一只褐色的,另一只是红色的。红的那只,子弹钉在她小腿上,细身条的猎鹰扑上去,活着叼回来的。显瑒把她拎起来看,发绿的大眼,透着惊恐和凶狠,呲着牙小叫,实际上束手无策。他命随从把她关到笼子里,这是个活物,可以拿回去给家里的姑娘们玩。

年轻的兄弟们半日打猎,半日就在山上烤火宿营,相互之间议论着皇上在天津卫的各色传闻和各自勉强维持的家道,又说今年可以来这里猎狐狸,明年也许就不行了,如今兵荒马乱,土匪四起,再不是往年的光景了。

显瑒一边喝酒一边琢磨事情,镇守奉天的大帅如今才是本地未加冕的土皇上,摊派募钱从来大喇喇不眨眼的,如今怎么回礼给他了?难不成又是看上了某块地,某个街面,或者他干脆就是在琢磨传闻中王府里面尚存的前朝宝贝……他心中默默清点着自己的财富和底牌,家产还有多少,哪些留得住,哪些得快点抛,什么东西能送人就当交朋友,什么东西舍了命也要守住,复辟前朝是个好梦,只不过醉醺醺地做梦之前得想琢磨怎么活,活得好……

他饮了酒,吸了几口烟,便卷到毯子里面睡了,半夜里却醒过来,看见圆月亮悬在树枝当中,白白亮亮的晃人眼睛,老狼隔着几条山谷,对着月亮长啸,声音一波一波地传来,弄得人心里发抖。他腾地坐起来,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没来由的心烦意乱,仿佛觉得奉天的家里要出事儿一般。拴在树上的小鹰扑打了几下,显瑒走过去,把它头上黑色的头罩拿下来,看着这鸟儿警醒的眼睛,他心里想道:你若不叫,闭上眼睡觉,那我也回去睡;你要是大半夜里张嘴叫,那我就连夜赶回奉天。那小鹰的脖子扭动了几下,动作骨节分明,忽然如通灵一般,张开嘴巴,发出清脆的鸣叫。

……

奉天城的南站,入关的火车即将启程,明月坐在一等舱的某个车厢里,她的身上是一套新裁制的小洋装,鹅黄色的天鹅绒,紧身上装,长裙曳地,领口和袖口都是层层叠叠的白色乔其纱蕾丝,整个人像支泡沫丰富的香槟酒。她回想着这是她第四次坐火车出门。她曾随显瑒去过一次哈尔滨,一次长春,还有一次北戴河。这一次则要一路颠簸去遥远的南方。学堂里面曾教唱过一首苏格兰的民歌,说的是姑娘被从未见面的人接走,离开爹娘和家乡,一路一边流泪一边唱。她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其实比起来那首歌里的故事情节,她好像没那么惨淡,她早就没了爹娘,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家乡。

王府出了大笔的嫁妆,又派了四个人随她南去。帮她梳洗的婆子不失时机地跟她讲哪位真正的格格的落难遭遇,言下之意是:明月姑娘,你何德何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公主一样的排场嫁给知书达理的富裕之家,哭丧脸可不行,那对不起所有人的好意。

只不过她觉得还有些心愿未了,还有个人,他还没出来跟她打个招呼,说句再会。这混乱的年月里,一场病,一次离别,一路远行,可能就是一生了。

火车响笛,却一时没动,九月初八,清晨的艳阳天,忽然布满了云,细密的雨点落到窗子上。她的车厢外面忽然混乱起来。

……

会兰亭浴池位于中街东翼的一条巷子里,自己说自己有二百多岁年纪了,老板的爷爷的爷爷的爹曾经给太祖爷爷努尔哈赤搓过背摁过腿,如今他们说大帅也是这里的常客。

会兰亭里面有清汤药汤和蒸气浴三个池子,清汤的澡水一天三换,药汤的草药老底儿里面据说有枚上千年的老参,蒸气浴是后开的新项目,老板雇了身强力壮的朝鲜人在这儿搓澡修脚伺候客人。门票是十五个铜板进门,泡一天也不管,但是理发剃须就得另交钱。这一年,一斤猪板油是两个铜板,会兰亭是不折不扣的高消费。

还有些家底的遗老遗少们游手好闲的能在会兰亭里泡上一天,一边咂吧着点茶果,一边把古今中外的故事传奇给点评个遍。最新的话题是:满清哪有不亡的?就这孝子贤孙小王爷的德行,为了个从王府里面嫁出去的女人,劫火车,用猎枪杀了人,气病了他的娘,气死他的爹,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就这样的小王爷,满清能不亡吗?

知道些底细的老头子绘声绘色地讲:

“女人的八字冲了老王爷和少夫人,福晋把她嫁出去,本来安排得很体面得当,最后临走了,火车都要开了,该在新疆打猎的混账小王爷提前回来了,拿着猎枪对着对家的脑袋要人,不给?不给好,不给就吃枪子儿!”

老头子一边说一边比划:

“四个筒的猎枪,四个弹孔十字形排列,一枪打上去,人脑袋就爆掉了!”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老头子吓得手里的茶碗“叭”第一声掉地上,砸得稀碎。

说话的用手绢擦擦嘴巴继续:“女人找到了,小王爷当即毁了约,退了婚,拽着她就走。又有人挡着?好嘛,又是一枪!成串打的,一下死仨!”

有人骂:“畜生!王八犊子!皇上在京被人逼宫这帮人没这个血性,为了个女人,他妈的整得尸横遍野!那是个什么样的娘们啊?!”

“要说这个娘们不一般啊不一般!”知情者继续说,“听说有沙俄的血统,会四个国家的英语,别的功夫就更不用提了。被养在王府里面,本来是伺候老王爷的,结果被小王爷看上了,早就做成了不伦不类的勾当!王府里面也没什么好鸟,老福晋还把她当姑娘嫁出去,哼,听说麝香都吞了好几回了!!”

当即有人哭了:“皇上啊!大清朝啊!!”

当即也有人笑他:“钱老你在澡堂子里面唱什么大戏啊?皇上不在,大清朝也没了,也没见您少享福啊?这不天天泡得雪白肥嫩的嘛?赶明儿去祖庙再哭吧,哈。”

……

热闹的事情就不可能有真相,或者说人们想要的真相。

坐在车厢里面发呆的明月忽然听见外面的混乱,层层叠叠的脚步声嘈杂声中,有一个人是她熟悉的,她等待的,她的心忽然被一种狂喜的情绪占据,从座位上跳起来,跑了几步去开门,门打开,外面站的正是显瑒。

他一个人,身上是狩猎时穿的夹克,上面还有些泥土和树叶。

真的看到他,她却一下子懵了,从小兴安岭到这里,风雨兼程也要三天三夜,他居然赶回来了?他怎么知道的?他怎么找来的?

显瑒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声音也是和缓的,镇定的,只告诉她,走,下车。

明月多一下都没耽误,抬腿就奔车门。

门人带的家丁不干了,上来拦他们两个,不知底细的伸手就推了他肩膀一把,嘴里还教训着:“什么人?!还敢来抢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