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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76)

他站起身,拍拍她肩膀:“我去睡了。你把这些好好地收起来。”

她愣在那里,都没起来要起身相送,半天才说:“我,我一个人先去?”

他走到门口了,沉默了一会儿方回答道:“嗯,李伯芳与你一同去。”

彩珠霎时羞愧无比,再无颜以对:原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

彩珠自此开始,直到上了火车,两宿没睡。一边收拾自己的随身行李,一边想着这一生跟显小王爷,跟这王府大院的纠葛遭遇。本意是要找找他负她的那些事情,暗示自己下定决心,一走了之。可念头里面却说总是他千般万般的好,宽容细心,慷慨大度。哭过几番,却知前事难返,他已作此安排,一切已是定局。

两天后的清晨,一层薄薄秋雨之后,天空放晴,空气舒朗。王府的两辆黑色轿车载了王爷夫妇,李伯芳还有夫人的随身丫鬟荷香直奔火车站。

下人们议论说夫人这次走,带的东西很少,只有皮箱两只,应该也就去一趟锦州。

到了车站,南行至大连的火车已在站台上停着。李伯芳与丫鬟荷香去车厢安顿。王爷站在下面,彩珠背朝着他,不作一声。

第一声汽笛响了。

李伯芳下来对彩珠道:“夫人上车吧。”

她这才回头匆匆看了王爷一眼。

李伯芳双膝跪地长揖:“跟王爷道别了。”

显瑒再没跟李伯芳说话,只是斜了一眼,走过来,握着彩珠的一只手嘱咐道:“一个人在外面,我跟你说的,你可一一记得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再一次告诉她:除了自己,谁也不要相信。包括跪在身边的这个人。

彩珠点头。

显瑒随即摆摆手:“走吧。走吧。”

彩珠随同李伯芳上了火车,在自己的包厢里面坐定了,斗篷解下来,看见显瑒仍站在站台上没有离开。他稍微仰着头,看着车厢里面的彩珠,眉毛微蹙,眼睛明亮。他的脸,是她熟悉的样子,仍是那年掀开盖头,看着她微微笑的俊朗好青年。彩珠在一瞬间泪如雨下,猛地站起来,打开窗户上的插子,用力往上抬,荷香与李伯芳都吓了一跳,趁车子没开,连忙帮她开窗子。

打开了半扇,彩珠伸出头去,一边哭一边对显瑒喊道:“王爷,王爷!”

显瑒连忙过来,伸手给她,两人握在一起。

“我,我本是蒙古王爷的女儿,见过金银宝物,有过良田庄园。我,我不在乎那些的。您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好过一会儿,却闹腾你好久,不,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只因为,我心里有你。王爷你,你知不知道?!”

显瑒震动非常,红了眼睛,握着彩珠的手:“……知道。”

“那我可信了你最后的话了!我就在那儿等你了!”火车的第二声汽笛响了,彩珠声嘶力竭,仿佛拿命来抗。

他点点头。

火车启动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回答。

两人的手终于分开了。

……

……

李伯芳的心里也有点乱。一方面离开了故土和多年侍奉的主子,前路一片迷茫,尚不知如何行事安顿,多少觉得有些没谱。另一方面却知道自己终于如出笼之鸟,所有才干可以净尽发挥,再不用做人管家,看人眼色行事,心里自然痛快,更何况,身边还有彩珠。

在从大连出发的船上,他有时会端详沉默的彩珠,这女子这些年来生活不如意,烟酒麻将,昼夜颠倒也把她自己糟精够呛,可仍是美貌女郎一枚,美貌而且没什么主意。他心里想。欢喜与悲伤交替得快,现在好久不说话,也许过了上海,风暖水暖也就好了。

他想,他一定要好好对她的。她是他多年的夙愿。

更何况,小王爷从来出手阔绰,这样打发掉一个正牌的福晋,不知给她准备了多少丰厚的盘缠。

李伯芳想得没错。实际上还没到上海,刚过了山东,彩珠就好了不少,看着甲板上起起落落的鸟和浪花里面翻腾的鱼就有了笑,跟他和荷香也多了些话儿。再不愣神发呆。有一日晚上,她打扮漂亮了又去喝酒打麻将。他就放了心,看,真的彩珠又回来了。

船在上海停留半日,李伯芳建议下船就近逛逛,彩珠道,下面太乱,不愿意走动。她说伯芳我又馋酒了,你去帮我找瓶香槟好吗?

李伯芳依言便去餐厅给彩珠买酒。

酒保说您请稍等等行吗?我们这儿正往上装货呢,下一段航程太长,要装上来的东西可多了。香槟,有的,有的,不过没开封呢,您等我清点一下再给您拿好吗?您留房间号也不行啊,我这儿忙着没有人送,您要是真着急,就还是就在这里等等吧。

李伯芳便在餐厅外面的甲板上等了一会儿。

从高高的大船上看着下面运送货物大闸门慢慢合上。

旅客上船的通道也关闭了。

汽笛声响。

他忽然觉得心慌,不对劲儿。抬脚就往彩珠住的客舱跑。酒保拿了香槟,在他后面喊,先生先生您的酒!途中撞上了人,在他身后骂起来,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彩珠与荷香的房间都没有锁门,只是人和两件行李都不见了。

李伯芳浑身冒汗,翻箱倒柜,终于在彩珠的抽屉里面翻到了她给他留的一点东西。

美钞三百元。

……

与此同时,彩珠在上海的码头上,让荷香看着行李,自己面目坦然地跟着各色人等排队,买了三个星期之后另一班去香港的船票。

她信了小王爷最后的话。

她要去那个橡胶院里等他。

第七十八章

阴历八月二十日,下午四点钟光景。奉天老城鹿岛饭庄。

老板鹿儿师傅泡了一壶龙井,托盘上摆着两个洗玉茶杯,亲自送到了三楼的芙蓉厅。推门进去,只见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小王爷爱新觉罗显与着便装的日本军官小林元哉。鹿而师傅办弓着腰,心里面捉摸这这俩人时间不久又聚在一起了,阵仗到是与上次不太一样,房间里面都没带自己人,说话的时候脸上都有点笑,只是啊,那动静那情势分明就像弓箭拉开之前,力道绷在弦上,吱吱呀呀地响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砰”地一声飞出去了。

鹿儿师傅从小厅里面出来,下到二楼,堂倌左手覆着个毛巾过来跟他说话:“老板,老板,老板……”

“啊?”鹿儿转头回答,小声地吼,“没聋,喊什么呀?”

“您且给个话儿阿,晚上若是不待客,我把牌子挂出去阿。二十多桌儿老客定位的,我要么差人,要么打电话去告诉人家换时间。”

“你跟我要话儿,我跟谁要去?”鹿儿指着自己鼻子问堂倌儿,“您看我是问楼上那位王爷啊,还是问小日本子阿?”

堂倌儿凑上来,紧着鼻子拧着脸地抱怨:“这是不让人做买卖了。外面里三层外三层被日本人的车围着,一楼大堂还坐了一层,这都什么意思啊!"

鹿儿老板往外推他:“你可仔细小声说话了。嗨……围就围着吧,咱就一陪着人伺候人的,楼上那个单枪匹马地对着这么多人,估计比咱们遭罪呢。”

鹿儿老板和堂倌儿行至一楼,黑压压坐了二十多号人,各自严肃正坐,鸦雀无声,穿的都是便服,看那形容长相,姿态仪表,都是日本军人无疑。鹿儿老板心里害怕,中国翻译过来理直气壮地命令道:“换热茶倒上啊!”

鹿儿应承了,转个头就躲在厨房里面小小声地骂:“他妈的活这一辈子受的都是一样的气。早几年被西洋鬼子从紫禁城里面追出去打,眼下又被东洋鬼子骑脖子上撒尿……憋屈厉害了就不如打一场仗,用血把这儿冲冲干净!”

厨房里面,炒菜师傅面案水案都闲着没事儿在那里喝茶打牌,只一人还在那里干活而,就是那身强体壮的瞎了一只眼的傻子,闷不做声地在哪儿摞煤块儿。鹿儿问后厨大师傅:“这人怎么还留着,不是让你开了他吗?”

管事儿的大师傅说:“人是傻点,还能干活儿的,家里有个女儿还得养,我见他可怜就留下了。”

有人蹬蹬蹬上楼的声音。

鹿儿心里好奇,扒了厨房帘子偷偷向外看,一看不要紧,吓了一跳,只见一女孩子有黑布套在头上,被一人驾着胳膊往楼上带呢。

鹿儿心里突突,又记挂着小王爷的安危,撩了帘子就要从厨房里面出去,翻译堵在门口问他:“干什么?!”

鹿儿道:“我去奉茶。”

“没人叫你,就在这儿呆着好了……”

可就在这一刹那,他们在一楼话音没落,忽然一片混乱的声音从上方天井传来,桌椅翻动,女孩尖叫,几个正襟危坐的日本人听到声音,腾地跳起来窜上楼梯的当口儿,忽然传来两声枪响!一眨眼的当儿,一人从天井上方跌落,重重地摔在一楼的地面上,只见他肋部中弹,浑身鲜血,正是显!鹿儿大惊失色:“小王爷啊!”

鹿儿抬头,有人在三楼拿着手枪,瞄准了显,似乎又要补上一枪至他死地,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拉着显的衣襟向后用力一拽——把显小王爷拖走的正是那瞎了一只眼睛的傻子。惊魂未定的鹿儿向上看正对着上面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他只觉得这一身的血都从汗毛孔里面涌出来了……枪声却没有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