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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海格(出书版)(36)

“快十二点了。”她回答。

他慢慢坐起来:“这么晚了,你是不是要休息了?我得走了。”

“……”

虽然丹尼海格说要走了,却坐在沙发上没动地方。

她说:“你就留在这里吧,明天再走,我给你拿一个毯子来。”

他马上就同意了。

慧慧从自己的房间抱了毯子出来,看见丹尼海格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他那层坚硬而风流的外壳去掉了,侧面的影子有些许落寞,像失落的花园里孤独的雕像。

慧慧把毯子搭在他身上:“睡吧。”

他看着她笑了笑,点点头。可是他还是坐在那里,没动地方。

屋子里面没有开灯,却有明亮的月光。慧慧在厨房里喝了一些水,然后过来坐在丹尼海格旁边的沙发上,“刚才你要茶水,我给你准备了,你不喝我就喝了,弄得现在我失眠。”

丹尼海格说:“你不是说那是安眠的茶叶吗?”

“有时候不管用。”

他轻轻笑了一下,“我也睡不着了,我们说说话。”

慧慧说:“你记得原来我给你讲过的那个《野性的呼唤》吗?”

“那个杰克?伦敦的小说?”

“对,那个大狗的故事,你后来读过吗?”

“没有,一直都没有。”丹尼海格回答说。

“那我给你讲完吧,”慧慧说,“上次说到它成为一只成功的雪橇狗团队的头领,”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上次,”那是什么时候?

“对,我记得,然后呢?”

“但是它不是一条狗。在雪野里奔跑的时候,在火炉边打盹的时候,还有筋疲力尽的时候,巴克总能看到自己前生的影子。它看见原始人提着大棒狩猎,它看见自己的伙伴对着月亮长啸,它也觉得自己的嘴边有血腥的味道。后来,它最喜欢的主人死了,被那些淘金客们杀死了。巴克的血性被烧起来了,它把他们都咬死,然后自己一脚踏上了狼的队伍。它成了一只……”

“狼?”丹尼海格接口说道。

“对,它变成了一只大白狼,带着自己的队伍在山野里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万分嚣张。它们咬死雪橇狗,抢夺人的财物,它们兽性无比……这才是结尾。”慧慧讲完,好长时间都没说话,眼睛向前看着,像自己也入了戏一样。

丹尼海格慢慢地充满敬仰地说:“是个好故事啊。”

她在他这里得到了共鸣,挺高兴的,转头看着他,“我喜欢这个故事,我喜欢这只大狗的性格。它懂得努力学习,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她扁着嘴巴笑起来,眼睛里放光,“不跟你吹牛,我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一个人。”

丹尼海格说:“是吗?!”

“别看我的生意小,真的想要做起来也不容易。我自己的钱不够了,是朋友给我凑的,然后才拿到那个产品的代理权。可是刚开了店没多久就又出问题了。”慧慧说。

“什么问题?”

“得拿到欧盟的准入才能卖啊。”

“他们没有?”

“没有,”慧慧说,“我当时刚从学校出来,看到中国和法国蜂王浆的差价那么大,脑袋都热了,结果签了合同之后才知道,他们的认证申请报到南特去都两年半了,还没批下来呢,但是我的合同已经签了,上了同一条船,我能怎么办呢?当时拆台或者抱怨,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说完,她看了看他。

“你怎么办的?”

“你还记得你帮我的那个忙吗?我们去南特,你通过大区的副议长永贝里跟检验中心的主任杜博施加压力,你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的。”

“我就去找了那个杜博先生,跟他说,请给我我要引进的产品的准入认证,他说,一切要按照程序来。

“我说,我们是熟人,请给熟人一个特殊的程序。

“他说,我不认识您。

“我说,是的,您不认识我,但是您认识永贝里先生,永贝里先生可能也不认识我,但是他一定认识丹尼海格。而这个丹尼海格跟我可是老熟人。先生,两个陌生人中间隔不了几个朋友,所以,您可谁都不能得罪……”

她说到这里,连他都惊讶起来,转过头看了她半天,“你真是这么说的?”

“真的,”她很自然地说,“我就是这么说的,我就是这样把你的名字当做大刀一样挥舞并结结实实地砍向他们,最后达到了我的目的。”

他点头,“你是好样的,想做些事情就要这样。”

她笑起来,“那个老实又珍爱名誉的杜博先生开始暴跳如雷,还狠狠地指责了我一番,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是很快,那个等待了两年半的认证书终于下来了,我呢,因为做了这件事情,不仅将进货的价钱又压下去一大截,而且,直到现在,我总是货卖光了再给国内打款。”她得意地笑了,“因为这些,都在我去南特要挟那位杜博先生之前,在我跟供货商的合同附件上写清楚了,这是我办成这件事情的条件。”

他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伸过来,绕过她的肩膀,使劲抱了抱她,“看看你,慧慧,看看你,你真是个厉害的角色。你真了不起啊。”

在此之前,在他们重逢以后,丹尼海格和慧慧从来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没有拥抱过,没有吻过脸颊,连手都没有握过。曾经无比亲密,曾经巨细无遗地了解对方身体的两个人维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不知道是对回忆的尊重还是对分歧的倔犟。

但是他忽然拥抱了她,拥抱得像水从高处流向低处那般自然,像风吹动垂柳的树叶那般自然。

她在他的笑声中笑了起来,低着头想起从前实习的时候,当她遇到难事困窘万分,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也是拥抱着她,鼓励她,告诉她,微微,你要是做成了这件事情,就是“平地起高楼”。那时候,她是他的微微。

他的生意太大了,他要做的事情太厉害了,她不可能把怡云弄过来送给他,但是她能让他高兴一点儿,高兴一小会儿也是好的。

她的心里软软的,低声说:“我了不起吧,丹尼?这都是你教我做的啊。”

“……”他吻了一下她额顶的头发。

“睡吧,好吗?月亮都斜了。”她说,“我也困了。明天我为你做些东西吃。我从朋友的饭店里拿了咖喱回来。你喜欢吃咖喱。”

他说:“圣诞节提前到了?”

“对。”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她在跟丹尼海格吹牛解闷呢,其实她还是没有能够变成那只坚强的雪橇犬巴克。

不知多久以前,自己也曾经豪气干云过,觉得什么都做得了,觉得多高的山都能爬上去,觉得什么人,什么事情都能忘掉,伤口再痛也都能结痂。

但是不是那样的。

她表面强硬而又原则,实则软弱,她喜欢思考和总结经验,却不可能克服孩子气和对表面和善的人的轻言轻信;她觉得有些事情可以抛在脑后,但是却有个让自己永远不能潇洒起来的好记性。

这些性格里的很多弱点造就了今天的自己,日子过得懒散而悠闲,靠点小聪明和运气做不大的生意。

她慢慢睡着了,感觉自己又坐在那节火车上,车速慢了,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小站前停下来。

她是被自己的电话叫醒的,接起来,是杨晓远。

晓远哥抽着鼻子说:“你在家啊?”

“对啊,”慧慧揉揉眼睛,算了一下时差,“你还不睡啊?”

他笑起来,“不困,你呢?都几点了,还不起床?”

慧慧说:“礼拜六了,我多歇一会儿,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能回来了吧?”

“特别顺利,我等着拿这个要挟尤尔根给我加薪。”

她笑嘻嘻的,“祝晓远哥好运气。”

放下电话,她听见外面浴室里传来水声。她起床,把棉布的睡衣裤换下来,穿上牛仔裤和T恤衫,扎好了马尾辫子才出去。

丹尼海格也正从浴室里面出来,身上穿着他自己的衬衫和长裤,头发湿漉漉的,说:“没有看见木梳。”

“稍等,我拿给你。”慧慧从房间里拿了一把塑料的梳子给他,丹尼海格拿在手里看了看。

慧慧在厨房里把小多给她带的东西拿出来,牛肉、印度咖喱,还有野草莓。草莓有一些坏掉了,但是拣一拣,还有不少可以吃。可是,问题是,没有主食了。大米罐子里剩了薄薄一层,意大利面条也只剩下一个人的份儿。

她看看客厅里,丹尼海格把电视打开了,估计是不会屈尊去楼下买面包或者比萨饼的。她把电话拿过来,拨通了街角面包店的号码,要了一根法棍面包和一个蘑菇比萨,放下电话,她想了想,蘑菇比萨跟印度咖喱和中国炒牛肉放到一起吃,也许还是能出来些惊喜的。

慧慧对着水龙头把草莓摘掉,一颗一颗地洗干净。

她把油倒在锅里,然后开动了排油烟机,准备炒牛肉,恰在这时,门铃响了。

慧慧对客厅里的丹尼说:“请你帮我开一下门,我刚才要的面包到了。”

丹尼说“好”,然后就去开门。

厨房里,慧慧把牛肉放在热油里,嚓地一声,油烟冲起来,锅里啪啪响,排油烟机发出夸张的呜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