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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波塞冬(36)

作者: 缪娟/纪缓缓 阅读记录

“咱们去看看这个,你觉得怎么样?”我说。

“你请客。”

我和叶海随着人流进去,里面分成数个展厅,各有不同主题。分别用图片、化石、激光影像和实物造型讲述了海样的诞生、发展和变化。

海洋曾经是一个导陋的小baby,脾气不好,体温很高,蕴含的水分是酸性,缺氧,没有营养。在他哭闹着挣扎的新陈代谢的过程中,水汽不断地蒸发,形成云雨,云彩遮蔽了太阳从而挡住了强烈的紫外线,雨水将陆地和岩石中的盐分分解,提供了生命诞生最初所需的养料,微薄的单细胞的物质在海底慢慢形成。

他的第一声啼哭,因为身体里活跃着生命的躁动,绿色的东西在他的体内形成,伸展,浮上水面,征服并利用了强大的阳光,生成氧气和臭氧,为给更高等的细胞或者更复杂的情绪提供了基础和屏障。

他们慢慢形成,演变:单细胞的,多细胞的;紫色的,绿色有;周转阳光的,食用他人的;向往陆地的,固守海洋的,还有终于飞了天的;四肢着地的,直立行走的;默不作声的,开口说话了的。形形色色的生命,产生,成长在这里,并至今仍在每一个个体成型的最初,留有他的痕迹:绝大多数的动物在胚胎里都有腮的结构,那是向海洋致敬,因为在几亿年前是他慷慨生成他们,并允许寄居。

这些吵闹的,无良的,不放弃一分钟去进化,去发展的生命寄居着他,也丰富着他。

海洋不再是那个百无聊赖的小baby,他长成富有,矫健的美少年。博大,从容,有时发脾气。他安静,就是宝藏,就是胜景;他不耐烦便成风雨雷电;他玩笑,弹指间大陆漂移;他有时候心绪懒散,便隐没于万年冰川。

我在每一幅图画,每一个故事,每一枚化石和每一具记载时光的骸骨间流连,震惊于海洋的历史,他的美丽和雄奇。

最后一个展厅的门是关着的。

我们把它慢慢推开,面前是狭窄的两条路。我和叶海分头各走一端。

我仿佛走进黑暗中的大海,声电光影下,只见海浪滔天,飓风飞驰,漩涡翻转,狂怒的海啸,阴觉的赤潮,暗藏杀机的浮岛的冰山,毁掉多少海上的船和陆上的人。

公元前16世纪,克里特岛北边的桑托林岛火山喷发,甚至波及了300千米外的尼罗河谷,火山喷发引发爱琴海浪高90多米,周围城市尽毁,只剩下锡拉岛在爱琴海中孤独矗立。

1498年9月20日日本东海道因海底8.6级地震引起海啸,海啸最大波高15-20米,在伊势湾冲毁1000栋以上建筑,溺死5000余人,在伊豆,海海侵入内陆2000米,志摩受灾惨重,据静冈县《太明志》记载,死亡2.6万人,三重县溺死1万人。2004年12月26日,印尼大海啸,波及印度洋沿岸几乎年有国家,死亡人数逾30万。

还有失踪在百慕大的军舰,撞了冰山的泰坦尼克,北冰洋边上多少被淹没的岛,以及那夕阳下的威尼――那么杰出美丽的城市,大海要将它一点点一点点地吞没有。

我从这一侧走出,用自己简单的好恶判断:他喜怒无常,并非善人;偏偏握着大的权力,生杀予夺全凭心情,轻轻一动,便是人间惨剧。

叶海从那一侧走出来,看看我。

“你那边好不好看?”我问。

“特别残忍”他说。

“是什么”

“废水倾倒在海里,每年的量是半个地中海。日本人杀鲸,炮口比一个人的腰还粗;中国人劫掠鲨鱼,割了鱼翅,又把那可怜的家伙放回到海里;美国人的电缆在海底经过链接欧洲,把南美的火山招惹得蠢蠢欲动。还有,”他看着我,“海上开采石没,无数的鱼群避之不及,要么被机器震死,要么绕道的时候累死。还有,稍有不慎,石油泄漏,海面像铺了柏油,一个火星下去,油在水上面着火,可以持续几个月。冰山跟着就融化。”他停一停,问我,“你呢?你那边是什么?”

我笑一笑:“刚才还觉得气愤,现在看,海洋对人类,不过是以牙还牙而已。”

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笑着看我:“难得你这个海洋的开采者能有这么深刻的理解。”

我跟着叶海出去的时候,心里面觉得不舒服,为什么日本人的展览不能像美国人的电影一样有一个让人愉快的结尾呢?

我跟着叶海从展览厅里出来的时候,在一楼大堂中央假山的旁边看见一男一女背对着我们在低声地聊天。我们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快出门了,我站住。

“你去取车吧。”我说,“我东西落到楼上了。我去拿回来。”

“什么东西啊?”叶海说,“我去给你拿。”

“你去吧,就在女洗手间池旁边有个粉色有装卫生巾的小包。”我说。

他看着我说:“安菲,你给我好好地瞎编。”

我深呼吸,肩膀垮下来:“看见一个熟人,我想去打个招呼。”

“好的,你去。”叶海说,他的声音和缓但是语气坚硬,“我在停车场等你十分钟。”

这一天是个大日子,我不仅仅见到莫凉,还见到了久违的柳生兰子,那位来广州布展的日本学者正是她的丈夫。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总是盘根在我的脑袋里,挥之不去。

莫凉对柳生兰子说:“老师还记得我的妹妹安菲吗?”

她把手轻轻地覆在我的手上:“怎么会忘了,安菲小组那么漂亮。莫凉说安菲小姐在北京大学念书,学得也是地质学?”

我轻轻颔首。

她说道:“人年轻只有一回,要努力啊。”

然后是一小段的沉默。

莫凉说:“打扰老师了,我要走了。”

她抬头看他,微微蹙遐:“都不喝一杯茶?”

“要乘船回岛。“

她点点头,用力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莫凉君,要保重。”

“老师也是。”

柳生兰子离开去为她的丈夫帮忙,我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她的背影。我的心中对莫凉有些歉疚,是不是我打扰了师生两个人难得的重逢?我抬头看看,九月的阳光从科学宫一楼大玻璃窗外透过来,它灼得我眼睛里和脸上好热。

我是韩剧里恶毒的女配角。

莫凉说:“不说话,闹情绪啊?”

“……”

他微微笑:“你在好奇,我跟柳生老师说了些什么?”他沉吟片刻,轻轻地说,“事情其实已经过去了。”

跟着她念书的时候,他对她的感情糅杂了很多因素。美丽博学的女子本身就令人景仰,她又是那么温柔而态度可亲,身上全无因大器早成而产生的不可一世,年少时候的莫凉,身在异乡的留学生,什麽时候爱上自己的导师,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柳生兰子赌输了那一局,决定从学界隐退。他在下暴雨的夜晚去找她,想要她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可是他在她的家里遇到了她的未婚夫。

人们做出的重要的决定或者改变,原因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这个男人是她的另一原因。

他样子木讷,性格却机灵活泼,更重要的是,在学术上,在理想上,他与她全然不同,甚至水火不容。她是个实用的海洋开发先锋,他是个理想主义的海洋保护者;她从前的工作都是为了要发现确定并利用海底的源源,他毕生的力量就是要阻止这种事情。她第一次遇见他,他率领众人在他们巨大的勘测船前面裸泳。

柳生兰子离开学界,并没有心灰意冷,也没有委屈自己,她爱上这个跟她完全不一样的男人,跟着他换另一种方式生活。

莫凉明白了自己的一厢情愿。柳生兰子不要一个自己的复制品,哪怕莫凉可以更出色更激进更技巧地向大海索要宝藏。

柳生要另一个人,一个自己做不到的人。

“你们说起这些,难不难过?”

莫凉说:“刚才吗?我们没有说这些。柳生老师只是告诉我也许可以做一辊的方向的海洋地质方面的研究。她不建议我继续搞海底石油的勘探――她信仰变了,要我也皈依。”他耸肩笑笑。

“当然她不可能说服你。”我喝了一口水。

他想了一会儿:“我是这样对她说的:我觉得很着急,无论是眼下的勘测还是之后要进行的开发。我没有时间回头想,是不是还有别的选择。我也没有时间做别的事情,”他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害怕,“无论是从前的思念,还是新的爱恋。”

我低头,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的时候,那么多的揣测和不安,其实只用一句话而已,莫凉他说得多么明白。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的。可是他,没有,时间,跟我谈恋爱。

身边有人三三两两地走过,参观完展览的小孩子手里拿着鲸鱼形状的氢气球,又问爸爸妈妈要汽水喝。

莫凉说:“你要什么?菲菲,我去给你买。”

我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动弹。

他说:“我还想去医院看你呢,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你了。你什么时候回……”

“莫凉哥哥,我的病好了。”

“……”

“我想,我先不要回海岛了。”我抬头,又看看他,我要好好看看他,我从小就喜欢的他。白净的皮肤,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像柏原崇,又像是付辛博,“学校潜水组召集集训,我想留下来跟着训练,然后参加全国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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