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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故(23)

“因为,我想见你。”司顿看着宁亚空白的表情,自嘲道,“现在看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宁亚忍不住道:“你把我当成了谁?”

哈。

一个主宰过他爱恨情仇全部激烈情感的人有一天清空了所有记忆,用天真无邪的面容看着自己,无辜地问“你把我当成了谁”的时候自己应该怎么回答?

司顿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宁亚突然有点害怕。司顿的表情很平静,可是眼底掀起万丈狂澜,那眼神仿佛要将自己吞噬下去,连头发都不剩。

“你,”司顿沉默许久后,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很容易死吗?”

宁亚愣住,心中生出荒唐的感觉。

之前有很多次,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却因为种种原因苟延残喘了下来。如今,他已经做好放弃尊严,放弃自由,放弃一切也要苟且偷生的准备,却被问是否很容易死?

司顿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吃不喝会死吗?”

宁亚心力憔悴,不想再与他绕圈子:“你想怎么样?”

司顿道:“我没想到你失去了记忆,我以为你会做好一切准备。”

记忆中的那个人一直是走一步算百步,怎么可能毫无准备地将自己曝露在满是荆棘的危险之下?可事实又证明算无遗策的人也有失手的时候,胸口的疤痕就是证明。

这样一来,自己的全盘计划都被打乱,要推翻重来了。

接下来,他什么都没说,手在宁亚的眼前轻轻一拂,宁亚感觉大脑瞬间停摆,困倦袭来,尽管不甘心,却熬不过睡意,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司顿慢慢地模糊,直到完全陷入黑暗中……

三十六根长柱支起的银白宫殿坐落在沙漠的中央。

烈日晒着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到处白花花的刺眼,仿佛浮着一层奶白色烟雾遮盖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也好。如果一个人临死之前还要看到奇奇怪怪的东西,带着惊恐死去,那就太悲惨了。

似乎有人说过,人在临死前会回忆起很多难忘的场景,会想起最放不下的人,可是,他想到的只有水,水,水……饥渴已经将他折磨得连思考的功能也失去了。

他应该为自己即将到来的结局哭泣,可惜,干涸的眼角挤不出一丁点儿的水元素。

目光涣散,眼前发黑。

从上次见司顿,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之所以说很长时间,是因为他发现这里没有夜晚,根本无法计算时间。现在,是他头一次睁着眼睛看到了黑暗。

但他明确的知道,这不是黑夜,而是他的生命唱响的离别终曲。

看来,光明女神终于收回荣光,将他拱手送给狞笑的死神。

黑暗中,似乎有一只手在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当他想要沉溺在温柔中长睡不醒时,那只手又用力地掐了下来。

一痛而醒。

黑暗破除。

天依旧是亮的,热的,让人绝望的。

一滴液体落在下唇与牙齿间,滚至舌尖,渗入舌苔干裂的纹路。

他喉结动了动。

很快,又是一滴落入,第三滴、第四滴、第五滴……如一束春雨,细碎而温柔地湿润着他岩石般僵硬的唇舌。

意识仍在神游,本能却已苏醒,只有点点滴滴,也是狼吞虎咽。

未几,“雨”渐停。

量不足,比求不得更残酷。

他抬手,凶狠地抓住欲走的身影。

“凶狠”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于对方看来,他的表现与摇尾乞怜差不多。

司顿停住脚步,矛盾地看着有些神志不清的宁亚,慢慢地伸出手指,将他的脸拨了过去。

因为宁亚失去记忆又失去神格,以致他的计划全军覆没,一切都要推倒重来不说,还因为暂停对朗赞的进攻而受到了其他神祗的怀疑和责难,这些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完全没有心情和时间思考与宁亚的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曾经,他是很坚定执着地期待并等待宁亚归来,两人冰释前嫌,并肩作战。

然而,当这一切实现了一半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决心动摇了。

真的要一切归零,重头开始?

真的要相信再来一次他们会有好的结果?

司顿失去了答案。

“想要水和食物,就努力恢复记忆。”他用脚踢了踢宁亚的大腿。

宁亚呻吟一声,好似连眼睛都对不准焦距。

“这点苦都受不了,当初是怎么披荆斩棘,将众神世界杀到唯神世界的啊?”

……

愿光明女神能告诉他这是什么意思。

宁亚头痛,他们学习的一定不是同一种语言,才会造成如今的沟通障碍。

刚刚那句话激起了司顿心头的恨意。他弯腰,用一根手指抬起宁亚的下巴,强迫他的视线与自己的相对:“如果真的想不起来,那就从……”他抓起宁亚的手指,从自己的左额慢慢地划到右嘴角,“这条疤痕开始吧。”

宁亚从未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他的脸。

他本是个让同性艳羡的男子,身材高大,面容英俊,但是从左额斜跨过整张脸的疤痕破坏了他的好相貌,加上他的红头发太过耀眼,愈发显得面色暗沉,使他看上去格外的狰狞凶狠。

尤其当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一个人的时候,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宁亚惊惧地抽走了自己的手指。

司顿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掌心。

看到司顿隐忍的怒火,宁亚背脊升起一股冷意,突然就精神了些,内心又有些愧疚。

丑陋不是错,歧视丑陋才是。

他重新握住对方的手掌。

司顿身体一僵,盯着他的眼神如一头死了伴侣的三尾魔狼……宁亚也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形容,但是眼前这个红发的男子的确让他感觉到了威胁,以及,淡淡的难过。

但很快,宁亚的注意力又被他的手吸引过去了——那是一只厚实宽大的手,长在一条粗壮结实的胳膊上,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它们的交接处——被称作手腕的位置,正有液体流淌下来。

大旱逢甘露。

竭力的他眼睛大放绿光,突然化作豹子,敏捷地扑过去,虔诚地捧住那只手,贪婪地吮吸起来。

司顿起初由着他的舌头在自己的手腕上舔来舔去,可是当他试图用牙齿撕开伤口时,立刻用手捏住了他的脸颊,将手腕抽了回来。

宁亚瞪大眼睛,看清了血肉模糊的手腕,猛然意识到自以为的甘露是对方的鲜血。

女神在上!他变成了吸血恶魔。

惊恐和愧疚萦绕心口,他瞪大眼睛,看到对方又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伸过来,下意识地缩起脑袋。

司顿看着他,眼珠子好似寒冰铸造,在炎热中看得人透心凉:“即使没有记忆,你也对我毫不留情。”

语气平平的感慨,不带分毫的情绪,却让宁亚揪心,以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他悲凉起身,缓步离开,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口。

血在嘴里凝固,有点腥气,还有点干巴巴的粘稠,不但不解渴,反而更渴,可是精神极好,好得有点过头。当宁亚再度躺下来,打算继续之前没有完成的事——等死,却发现就算闭上眼睛,也寻找不到黑暗。

……

到底是谁堵上了时间的漏斗?

让它在原地踏步。

宁亚失神地看着宫殿的天花板。

没有鸟,没有花,连虫都没有。

光线没有变化,宫殿的景色没有变化,连气流都没有变化。

难道他的未来就是无止境地感受饥饿与干渴?

若是这样,在沉默中死亡之前,他一定会在沉默中疯狂。

第26章 杀戮之神(六)

干燥苍白的嘴唇间滴入两滴水,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宁亚睫毛微微颤动,依旧背着眼睛。

司顿手指在他嘴唇上摩挲了一下,又不死心地摸了摸他的胸口。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那个人绝对不会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与失败的风险中。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

“你到底在想什么,告诉我。”

司顿拇指按住宁亚的嘴角,按出一道痕迹。

宁亚晃了晃脑袋,微弱地挣扎,只开了一条缝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

司顿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俯下身。

宁亚惊愕地正大眼眸。

鼻尖比鼻尖间距不到两厘米,司顿停住,猛然看殿外。门口的黄沙不知什么时候竖起三尺,在司顿回头时又突然倒下去,如一瓢凉水浇在地上,不见踪影。

司顿闪身到门口,犀利地扫视四周。

宁亚动了动胳膊,想抬起来,又虚弱地耷拉下来。

一个苹果丢进来,刚好砸在他的腿间。

司顿站在门口,手搭着长柱,凝望着他的方向:“我有一段时间不能过来。”金色的光在他身后炸开,亮了边沿,黑了容颜。

换做十几天前,宁亚一定会冷笑,会问他,真的不怕自己死掉吗?可是半个月过去了,在司顿的眼里,自己像弯角大羚羊一样,靠着被施舍的几滴水,徘徊在生死的边缘,却怎么也死不掉,于是,就越发觉得他的想法是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