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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系归舟(14)

我往楼上走,在楼梯上撞见了卫平。

我们俩向来是在尴尬中悄然合作,他见我上楼,知道我是去找予舟,擦身而过瞬间,轻声说了句:“纪总心情不太好。”

这像极进入封锁区之前广播里的警告——前方危险,请勿闯入。

予舟生气的时候其实很像困兽,漂亮的大型猫科动物,把自己关在囚笼里,烦躁地转圈,我以前担心他气过头,常常以身饲虎。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差了,知道惜命,从谏如流,又默默准备往楼下走。

就在这时候,书房的门开了。

予舟出现在门口,穿的是正装衬衫和西裤,正在自己紧领带,看见卫平,直接把手上外套扔了过去,冷冷说了声:“跟上。”

卫平也是习惯了,接过外套话也不说一句,默默跟了上去。

看来是真生气了。

我有点想笑,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故意问道:“回公司吗?”

予舟停了下来。

他长得高,肩也宽,楼梯是从开放式客厅升上来的,他背后是大水晶灯,逆着光,神色也冷,越发显得眼睛如深潭般,气势还是很吓人的。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还是被他看得不自觉想后退三步。

“你还想知道我的工作内容吗?”他问我。

我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

但是好奇心驱使我问下去。

“你最近在干什么?”

予舟的唇角勾了起来。

他的性格看起来冷,其实骨子里非常恶劣,在学校时,也闯下许多弥天大祸,每次做了什么得意的坏事,就笑得非常开心,我也有许多年没见过他这样笑了。

他说:“等邢云弼破产时,你就知道了。”

我知道予舟不是玩笑而已。

我记得他这个笑容。

当年叶修羽不满学校缩减我们的假期,冒充学校叫了一支施工队,在假期里把学校的露天体育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滑雪场,等到一开学,整个学校都沸腾了,学生都跑回家里带了装备来玩,还惊动了校董会。整个学校几乎没多少人在上课,全在滑雪场里疯玩。予舟懒洋洋地站在看台上,看着下面的人玩,脸上也是这样的笑容。

那时候我就猜到了。

叶修羽家虽然也宠他,但是是正常范围内的零花钱,只有予舟,他祖父对他完全是对成年人的态度,所有的学生里,只有他能请得起那么大的一支施工队,还瞒天过海一直到滑雪场建成。

考虑到他每年假期都去国外滑雪的习惯,说不定连建滑雪场的主意都是他的。

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一点委屈,所以领地意识非常强大,像懒洋洋的猫科动物,看起来安静而冷漠,其实残忍起来比谁都可怕。

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我其实并不适合他,我对他的迁就往往来自于退让,我们的许多观念都天差地别。我因为他的肆意妄为而头疼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觉得我太束手束脚。

毕竟,他上一次这样笑,还是叶修羽在的时候。

-

邢云弼的电话没人接。

其实打通了也没什么好说的,邢云弼不是商场新手,予舟有什么动作,他应该都知道,轮不到我来提醒。

我不过是尽个朋友的义务而已。

一山不容二虎,予舟从一开始对邢云弼敌意就太强,我还不至于自恋到觉得我能影响他的商业决策。

等电话接通时太无聊,我在二楼走廊上来回踱步,看见予舟办公室里透出灯光来,顺手进去关灯。

予舟其实还挺喜欢科技产品的,有段时间在家里装了个什么智能家居,能控制家里室温灯光之类的,是个女性的声音,不管在家里哪个角落,叫一声就有回应。我用不好,又嫌对着空气说话太傻,不肯用,予舟倒用得挺顺手,有几次在卧室好好的,房间里忽然冒出个女性声音跟他交谈起来,我险些被吓出心理障碍。瑞瑞胆更小,有次直接被吓得发起烧来,在我强烈抗议后,予舟总算把这东西收了起来,只在自己书房和车库几个地方还留着。

所以一进他书房,我压根找不到灯的开关在哪,一边等电话接通一边在墙上乱摸,不知道摸到哪里,书房整面墙的大屏幕都亮了起来。

真是头疼。

我正在努力回忆那个什么智能家居的名字,屏幕上已经开始自动播放起影像来。

第一个画面出现的时候,我就僵住了。

是叶修羽。

这应该是近期拍下的视频,因为他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成熟许多,原本漂亮的轮廓也有了棱角,仍然是猫一样的眼睛,眼尾上挑,墨黑头发,但是他气质变了许多,对着镜头笑着,似乎有点疲惫,不再是当年那骄傲又耀眼的样子。

屏幕上阳光灿烂,他背后是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来仍然是在国外,应该是欧洲,他似乎在一个当地的集市上,仍然是游客的样子,对着镜头说着什么。

“喂?”手机里传来邢云弼的声音:“林湛吗?”

“是我。”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像一个陌生人在说话:“我到家了,跟你说一下。”

“好。”邢云弼的声音带着笑意:“瑞瑞睡了吗?”

我的灵魂渐渐回到躯体,像被压得麻木的腿渐渐缓了过来。

蚂蚁在咬我。

屏幕上的叶修羽仍然在笑,我看见他身后摊位上有盆栽的芍药。

我知道了,这不是集市,是花展。

这是今年5月之后的视频。

“瑞瑞睡了。”我平静地告诉邢云弼。

“哦,那我下次再和他聊天吧。”邢云弼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呢?也准备睡了吗?”

“嗯。”

“那不打扰你了,晚安。”

“等等。”

邢云弼没有挂断电话。

“怎么了?”他有点惊讶,但仍然很快觉察到不对劲:“林湛,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的声音温和,如此敏锐。

他是很好的倾听者。

但是我该怎么说呢?

我爱的人,我甘心为他低到尘埃里的人,我的纪予舟,他永远不会爱我。

他在这间书房里放着另外一个人的视频。也许他在深夜一遍遍地看着视频中的人,也许他只有在看着那个人的时候才会笑起来。

这些话,你要我怎么说呢?

我只能说:“没事。”

我只能说:“我听说最近你们公司和宏创有些冲突,想让你小心一点。”

我不是没有自尊的人,我也曾像叶修羽一样骄傲,我连夸奖一句邢云弼的公司都做不到。我从小就明白,不要示弱,不要轻易把你的弱点暴露给别人。

自始至终,能让我卑微到骨子里的,也只有一个纪予舟而已。

-

我挂掉跟邢云弼的电话,打给沐蓁。

“师兄,你怎么这么晚……”

“你在虹桥的那间画室还在吗?”

“在的,师兄你要用吗?”

“钥匙还放在老地方吗?”

“是的。”

“你找个地方呆着,这画室这两天我要用。”

“好的。”她满口答应,忽然反应过来:“师兄你要画画吗?天哪,你多久没画了,我爸要是知道非得放鞭炮不可……”

我坐在地上,挂断了电话。

第十四章 丹青

我在画室呆了一天一夜。

除了第二天早上打了个电话给瑞瑞保姆之外,这一天一夜里,我几乎没做过别的事,都在画画。

我跟沐老头学的是工笔,用画绢,三矾九染,费时费工,沐老头的师父是民国大家,能画花鸟,人物上也有成就,沐老头两样都学了下来,还想传给我,我学了一半,跑去开瓷器店,险些被逐出师门。

我设色是沐老头手把手教的,所以跟他一样染得慢,我以前心烦的时候就常躲在画室里染叶子,一层层花青染上去,染到天色都变成鱼肚白。

以前沐老头坐在他的画室,和我聊画画的意义,他说人类的所有艺术都是在与时间对抗,宇宙浩瀚,时间无垠,人类不过匆匆百年,转眼就化为尘土,再耀眼的光华在时间的长河里也不过一瞬间,总要留下点什么,证明自己来过这世界。

他说我们今天做的事,和原始人在阿尔塔米拉的洞穴里做的事并无不同,如果你我有幸,千百年之后,仍然有片纸留存于世,也有两三观众,站在画前,能体会到我们当年落笔时眼前所见,心中所想,就如同我们又在千百年之后,又在他们身上,重新活了过来。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在做瓷器,我知道他是在劝我回头。

但我那时候不太想思考这么宏大的命题,我只想好好赚钱,住到学校外面去,开个店,离纪予舟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好每天醒来的时候能看着他。

大概因为身世的缘故,我对于人群没有太多归属感,千百年后有没有陌生人看我的画我也并不在乎。我只要来去自由,我爱的人都在身边,触手可及,就觉得这是人生好光景。

只是这世界从来不让人如愿。

-

画到凌晨,饿得头晕,在沐蓁的抽屉里找到一包陈年饼干,吃了半块,仰躺在沙发上发呆。

这感觉像回到十四岁,一无所有,也什么都不用背负。

天一亮,就有人敲门,我慢腾腾爬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