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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系归舟(18)

“那是什么样呢?”我笑着问他:“你和叶修羽开了房间聊天吗?”

“谁告诉你是叶修羽的?”

“不是叶修羽,那房间里是谁呢?”我朝门口走过去:“还是你要我自己去看?”

予舟伸手拦住了我,这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我看着他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从这双眼睛里看到惊慌的神色。

我作势还要再往前走,他伸手抓住了我手腕。

我竭力挣扎。

他手劲很大,抓着就难以挣脱,我几乎把自己关节都拗断,他大概担心我骨折,把我按在墙上,想要制服我,我抬起腿来踹他,不知道踹在哪里,他闷哼一声,抱住了我,把我困在他和墙之间。

我仍在剧烈挣扎,混乱中挣出一个手来,听见一声脆响,他的动作僵了一下。

予舟的侧脸上被我甩了一个耳光,漂亮的人连挨耳光都是好看的,仍然是雕塑般面孔,有几丝头发散落下来,垂在额前,许多年后我都记得这画面。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又一次告诉我。

真是个拙劣的撒谎者,同样的谎言,竟然用两遍。

我想要嘲笑他,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被酒精淹没的那些痛苦,如同潮汐一般席卷而来,我弯下腰,跪倒在地,搜肠抖肺地干呕起来。

第十八章 真话

大概邢云弼传染的感冒病毒确实太厉害,我回去之后,大病一场。

那天在会所,我醉得不轻,和予舟僵持几秒,就吐得天昏地暗,连自己怎么被带回来的都不知道。只记得是予舟帮我洗的澡,我脑中的记忆有一大片空白,唯一的一个清晰画面,是我躺在家里的浴缸里,哼着莫名其妙的歌,予舟弯下一条腿跪在浴缸来,跟我说着什么。

浴室的灯很暖,他的眼睛真好看啊。

但是我却这么伤心。

再醒来是一天之后。

仍然是高烧,十分难受,脑袋昏沉,脑子里一片浆糊,烧得最严重的时候,我眼睛里总是水汪汪的,看世界都仿佛隔着一层薄雾。

予舟给自己放了假在家,我不太理他,他却一直守着我,医生给我抽血的时候,他把我扶起来靠在他身上,医生出去的时候我说:“予舟,你知道我只是生病,并没有失忆,对吧?”

他说:“我知道。”

我说:“那就请你不要碰我。”

人心真是神奇,不过短短一夜之间,我对他的态度便天翻地覆。

然而我仍然深爱他,他在我心中仍然有那种毁灭性的重量,那天下午,我从漫长的高烧中苏醒,看见他坐在床边睡着了,文件从他手里滑下去,他安静地低着头,下颌骨有着清晰的弧度,光落在他脸上,俊美得如同神祗。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想要放弃他。

我安静地躺在床上,耐心地构思没有他的人生,从在哪座城市定居,到做什么职业,过什么生活。

然而那些画面都如同黑白默片,漫长得像一场苦役,光是想到未来的人生里没有他,我都觉得味如嚼蜡。

我知道我仍然深爱他。

我只是怕了。

年轻的时候,很轻易就匍匐下去了,自尊,未来,都是非常遥远的概念,我只要眼前,只要他愿意对着我笑,我就把一切拱手奉上。

直到站在那扇门外,我才知道我交出的是什么。

他可以肆意践踏我的信任,摧毁我的人生,他可以轻而易举捏碎我的心脏,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因为我爱他,所以他拥有这一切的权利。

是我自己亲手把刀柄交到他手里。

-

天终于放晴的那天下午,医生过来给我检查双肺音,因为我高烧已经退了,只是仍然有点咳嗽,医生担心我肺炎。

短短几天,我瘦了许多,肋骨都根根清晰,以前看书,说人伤心至极,一夜白头,我想哪有那么伤心呢,人类总有自我保护意识的。

然而轮到我自己,也是一样狼狈。

医生在听的时候,我漫无目标地抬起眼睛乱看,无意间看到站在一边的予舟,他正皱着眉头看着我那难民般的肋骨,两人目光碰到了一起。

我们都没有说话。

阳光从起居室窗口照进来,空中有浮尘乱飞,他的眼睛仍然冷静漂亮,只是带着一点哀伤。

我不知道他也会哀伤。

我不知道他仍然对我有如此致命的影响力,只是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点哀伤而已,我就觉得心口撕裂般剧痛,我几乎想要立刻朝他飞奔而去,我想说我们和解吧,纪予舟,不管那扇门后的人是不是叶修羽,不管我究竟是不是那个你深夜醒来想要拥抱的人,我只想放过你也放过自己。

但我的自尊在撕咬我,我的脊梁从未如此坚硬,我无法弯下腰去,也无法求饶。只能这样冷漠地坐着,与他对视着,不会说出一个柔软的字。

“为什么?”

医生低下头去的时候,我轻声问予舟。

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你要装成这副哀伤的样子?你的样子就好像我的冷漠真的能够刺伤你,就好像我真的是那个能牵动你情绪的人。

但我问不出来。

我知道答案。

我只能问他我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要跟我结婚?予舟。”我问他:“如果你想共度一生的人不是我,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是因为我足够愚蠢,还是因为我足够顺从?还是因为我们在床上特别地契合,而这副皮囊,本身也不输给叶修羽?

他没有回答我。

“这个问题,你以后会知道答案。”他告诉我:“晚上我要出去一趟,卫平会在家里,有什么事,你可以叫他。”

我回到卧室的时候,他正在换衣服出门,他仍然是不会打领带,背对着我系着袖扣。肩膀宽阔,一言不发。

“如果我说我要离婚呢?”他的动作僵了一下。

但是他没有回头。

“你离不了婚的。”他告诉我:“我们的婚姻没有法律效力,所以没法通过起诉离婚。我知道你朋友和老师的位置,也会安排保镖跟着你,从今天开始,你无法离开这座城市。”

-

卫平作为唯一见证过那晚上的事的人,从那晚之后,我们再没交谈过。

我病没好完,不能哄瑞瑞睡觉,只能站在门口看着,卫平给瑞瑞讲睡前故事,瑞瑞大概是因为我不给他讲故事的关系,在生闷气,卫平连着换了几个故事,他都说“我不要听这个。”问他要听什么,他又不肯说,气鼓鼓的,好气又好笑。

好不容易把瑞瑞哄睡着,卫平关了灯出来。

“晚上我会来看一次,你安心睡觉就好。”卫平习惯性跟我交代予舟行踪:“纪总今晚也许不会回来。”

我没有接话。

卫平朝客厅走去。

“差距那么大吗?”

他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我。

“我和叶修羽,差距那么大吗?”我问他。

卫平也许在所有问题上都会客观回答,唯独这个问题,他客观不了。

但我要的就是不客观的答案。

卫平并未如我意料中那样回答。

“林先生和修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卫平垂着眼睛回答我:“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并不重要。”

大概这是最人道主义的答案吧。

我哑然失笑,朝卧室走去。

“那天在房间里的,并不是修羽。”卫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那是谁呢?”我问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在为难他:“抱歉,忘了你不能说。”

“不仅我不能说,纪总也不能说。”卫平的神色平静:“事关承诺。”

“如果是为了你是因为予舟才这样说……”

“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对林先生说过谎。”卫平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纪总也没有。”

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是非常浅的灰色,也许是因为镜片太厚,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他。

“如果林先生最大的担忧是修羽的话,我可以跟林先生保证,修羽不会回来了。”他顿了一顿,告诉我:“我曾经在国外陪过他一年,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回国了。”

-

予舟回来时是凌晨三点。

他以为我睡着了,静悄悄进来,没有开灯,甚至差点被一张椅子绊倒。

他似乎很疲惫,但没有直接去洗澡,而是悄悄走到床边,半跪下来来,想看看我睡得怎么样。

卧室太暗,他轻轻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真是从来没照顾过病人的人,连体温也确定不了,又在自己的额头上试了试。

我伸出手来,按住他的手,往下滑,捂住他的眼睛。

他的眼窝深邃,睫毛在我掌心轻划了一下,我的心脏似乎都揪了起来。

他人生罕有如此顺从的时刻,我的手捂着他眼睛,他看不见我脸上的表情,只能抿着唇等待着,在黑暗中,这一刻似乎如此神圣。

“给我一个理由,予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悲伤:“给我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只要你说,我就信。

“我,”他顿了一顿,然后伸出手来。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庞,然后找到了我的眼睛。

他也遮住了我的眼睛。

我有点想笑,又觉得有点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