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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系归舟(31)

但我早猜到这次不是什么好事。

再慈祥的老太太,为了保护自己的孙子孙女,也会凶狠起来的。在他们看来,叶修羽之所以不愿意回国,和我脱不了关系。叶云薇跟纪予舟联姻的事,我也是最大的绊脚石。

我早做好心理准备。

叶家老太太住在叶家南厢,这里最暖和,阳光也足,穿过的长廊上有壁画,画的是目连救母的故事,大家族就容易出现这样混乱的装修风格,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选择。

但我没想到她已经卧病在床。

叶老太太的小客厅里坐了许多女客,看见我过来都颇惊讶,也有猜到我是谁的,顿时小心地窃窃私语起来。

如果说叶家整体的风格是滞后二十年的话,叶老太太房间的陈设至少是五六十年前的,时光仿佛停滞在这里,有大户人家的雍容,清一色紫檀家具,随便拿一件东西出去都是古董,多宝阁上摆放着玉如意,雕的花纹是八仙,而那一对小梅瓶里供的花,简直像从我师父的画上拓下来的。

沐老头说以前许多老人家光是平时的陈设就够子女变卖过一辈子的,看来不是虚话。

老太太病得不轻,躺在床上,今天是过寿,穿了新衣,我看见她床边的鞋子一尘不染,猜她已经瘫痪。

她满头银发,确实是慈眉善目。

“老太太,人来了。”女佣人低声道。

她朝我招手,我只好走过去。

“老太太好。”我说道:“给您拜寿来了。”

女佣将她扶起来,靠在靠枕上,又拿了椅子来给我坐下,老太太笑着对我点头,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非常柔软温暖,却没有许多皱纹,我竭力不抽回手来。

“多大了?”她看着我的脸问我。

“二十六。”

“和我家绵绵同岁唻。”她笑眼弯弯地看着我:“和囡囡也同岁。”

“绵绵是少爷,囡囡是小姐。”女佣在身后补充。

“我和他们是同校校友。”我轻声回答。

早听说过叶修羽有个很好笑的乳名,据说他初中时叶太太在学校还这样叫他,被人学了去,他脾气坏,谁敢叫就跟人打一架。

我没有真正的乳名,叫小湛,纯粹是因为好叫。

老太太的眼睛十分温柔地看着我,大概是在我脸上找叶修羽的痕迹。

“绵绵读书不听话,阿靖生气唻,绵绵脾气硬,挨打也不哭……”老太太仍然在追忆当年故事。

女佣怕她伤心,连忙解劝:“老太太糊涂了,小少爷早读完书了,都工作了。”

然而叶老太太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伤心神色。

“绵绵没良心唻,跑到国外,奶奶生日也不回来看看。”老人家拉着我的手,抹起眼睛来:“绵绵寄了照片,你是读过书的人,帮我看看,他是在哪里,绵绵不回来,奶奶过去找他也可以……”

她从绣着龙凤的被子下摸出一个捂热了的平板来,女佣连忙过来替她打开,然而两个人都不太会用,茫然地摸索着,我伸手接了过来。

“叶修羽寄回来的,是照片,还是视频?”

两个老人都茫然地看着我,女佣先反应过来:“是视频,可以动的,少爷还在里面唱歌。”

我找到了那个视频,打开来,叶修羽停车站在路边,背后是不知名的北欧小镇,整个山坡都是嫩绿草地,许多白色的小房子点缀在山坡上,湖水蔚蓝清澈,阳光照在他脸上,他有和叶云薇一样的睫毛,在明亮阳光下都显得灰扑扑的。

他对着镜头笑起来。

“祝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最近有点事,就不回去给您祝寿了,等过年再回来赔罪。”

我许多年没听过他声音,似乎过了变声期之后变了许多。

老人摸着冷冰冰屏幕,谁知道一碰就暂停了,连忙看向我,我又帮她按了继续播放。

视频很短,一转眼就完了,老人看着屏幕,抹起眼泪来。

我也知道她说去看叶修羽只是气话,七八十岁的老人家,瘫痪在床,就算知道叶修羽在哪,又怎么去呢?我看见她房间角落的轮椅了。

“您别伤心,他说了,过年就回来了。”

“去年过年也说回来,临了又说有事,就没回来,绵绵说话不算话唻……”老人家气愤地跟我告状。

我不知道安慰什么,又被她抓住了手,老人家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我。

我为自己先前的防备感到愧疚,不过是个垂暮老人,能把我怎么样呢。

然而我这一念刚起,她就看着我的眼睛说:“林先生,听说你认识予舟的,予舟和绵绵是朋友唻。”

我如何跟这老人家解释我和纪予舟关系?只能是“认识”。

“是,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我轻声说。

事实上,纪予舟觉得颜仲都不配做他朋友,言下之意,他的朋友也就一个叶修羽了。

相隔一岁,家世相差不远,人也是一样聪明,一样强势,简直是双生关系,没有更般配的了。

“予舟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好青年,囡囡也大了,我想,要是他俩结了婚,就再好不过了。”老人家如同救命稻草一样看着我:“你说,他们办婚礼,绵绵会回来的吧……”

果然最后还是到这一步。

我并无愤怒,只是觉得疲倦。

我贸然闯入纪予舟的世界,以为可以凭一点执念,坚持下去。如今这世界里所有人都觉得他该和叶云薇结婚,是我不自量力。

我想说一句“我不知道”,却总也说不出口。

最终还是喜欢他的,喜欢到即使明天就要走,今天还是没办法放弃。

我在老人殷切目光下沉默许久,刚要说话,外面传来喧哗声。

门被推开了。

叶云薇在最前面,叶家父母紧随其后,都是一副气势汹汹架势,叶云薇更是直奔我而来。

“你在干什么!”她神色愤怒看着我,伸手就抓我手臂,我躲开,她抓起被我放下的平板:“你给我奶奶看了什么。”

我欣赏她保护家人时那如同女战神般的姿态,让她从漂亮的猫变成了残忍的豹,如果这份敌意不是对着我,就更好了。

我们对峙着,她眼中愤怒如同火焰,恨不能把我烧成灰烬。

我看见了纪予舟。

他也是匆匆赶来,但是其他人都给他让了路,让他轻而易举地走过来,隔开我和叶云薇。

“我让林湛四处逛逛,他可能也不知道这里是哪。”他说话时看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年老女佣。

他清楚的。

他向来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不会挑明。

“是我叫林先生过来的。”叶老太太终于发话:“你们不要这么没礼貌,林先生是客人。”

叶云薇没有一点偃旗息鼓的打算,仍然狠狠瞪着我。

“都要结婚的人了,不要这么急躁。”叶老太太仍然是笑眯眯的,看着予舟:“我跟林先生说了,等你和囡囡结婚了,绵绵就回来了,到时候还要请林先生来喝酒的。”

房间里一瞬间都安静下来。

予舟穿着深色正装,沉默地站着,仍然是我十五岁的那个人,仍然是十五岁的那双眼睛,这张脸,我曾经在深夜千百次地描画过,从鼻梁,到眼窝,到这紧抿的唇。

说话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无声地哀求,说你不会娶叶云薇啊,说我们已经结婚了。说你曾经在夏威夷的海边对我说过的誓言,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生老病死。

说话啊,予舟。

求求你,哪怕一个字也好。

我爱你爱得快要死了,纪予舟,光是想到余生没有你,我就觉得世界都在崩塌。予舟,我没那么勇敢的,只要你给我一个理由,哪怕一个理由,也许我就能苟延残喘地继续爱下去。

但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叶老太太,看着叶云薇。

“我们出去吧。”他说:“不要打扰老人家休息了。”

-

叶家办寿宴的时候,我站在车外面吸烟。

“要给你拿点什么吗?”卫平担忧地问我,显然他也知道在这栋房子里发生了什么。

“我要喝酒,有吗?”

卫平神色为难起来。

“你怎么做到的,卫平?”我看着他眼睛:“知道自己连给一瓶酒的权利都没有,你怎么在纪予舟身边生活下去的?”

卫平沉默了一瞬。

“大概是因为我见识过予舟的能力吧。”他看着我眼睛:“我知道他的选择会是对的,所以我认同他划下的权利边界。”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我按灭了烟头:“上车吧,我们回家。”

卫平拿出手机来:“等等。”

我不再等,沿着路往外走,这别墅区再好,外面总能打得到车。

我并不是没有车的人,只是因为要和纪予舟一起来,所以没有开自己的车。

下次不会了。

我走出一段路,纪予舟的车从后面跟上来,跟着我慢慢走。

车窗落了下来。

“上车。”纪予舟对我说。

“寿宴还没结束,准孙女婿就跑了?”我本来可以这样讽刺他的。

然而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疲倦地沿着路往外走。我本来以为今天作为离开前最后一天会很难度过的,但是到了这地步,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我只要顺着路往前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