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曾为系归舟(37)

“不知道也正常。”她有点自嘲地笑了:“我只念了半年就回来了。”

我知道她因为什么事而回来的。

“你有兄弟姐妹吗?林湛。”

“我是孤儿。”

“哦,我忘了。”她笑起来:“我自己有个哥哥,就老觉得别人也有。我哥哥比我只早出生六分钟,所以我以前不肯叫他哥哥,他喜欢叫我囡囡,我也叫他小名,我哥哥有个小名你知道吗?”

“绵绵?”

“绵绵是后来的了,他以前小名很有意思的,叫囝囝,我们奶奶是苏州人,是她给我们起的小名,我哥后来还因为这个被人笑话过呢。”

她笑的时候,眼尾弯起来,睫毛往下垂,实在像极叶修羽。

“我知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答:“他因为这个和人打过架。”

“那你应该也知道他和纪予舟关系有多好吧,他们俩就差一岁,从小一起长大的,成天在一起玩,我小时候真是恨死纪予舟了,我哥老是跟他一起玩,把我撇下来,还叫我小丫头片子。”她夹着烟,带着笑回忆当年:“我可不是好惹的,所以老是把他们闯的祸告诉我爸妈,他们怕了我,就一直叫我‘小姑奶奶,别告状了’,然后把好东西都拿来贿赂我。”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就进了嘉远,再后来,就有了你。”她缓缓转过头来,眼睛安静地看着我:“你说,纪予舟为什么偏偏就喜欢你呢?”

“纪予舟那时候不是喜欢叶修羽吗?”

叶云薇笑了起来。

“哈,他那时候哪知道喜欢人啊,整天就冷着一张脸,跟他爷爷斗呢。”她坦然承认:“倒是我哥有点喜欢他可能是真的,不过也难说,也可能单纯是讨厌你呢。”

“他不是因为喜欢纪予舟,才讨厌我的吗?”

“那是你弄错了。”叶云薇声音冷下来:“不过你弄错的事,也不止这一件了。”

“我并不记得我弄错了什么。”我平静看着她:“叶修羽天天追着我打是事实,他恨我也是事实。”

“那你大概还不清楚你高中时有多欠揍吧。”她凑近来,伸手来摸我的脸:“你要不要回去看看你当时的照片,看看你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情,你知道嘉远有多少人想弄死你吗?”

“哦,这就是叶修羽天天打我的理由吗?”

“他打你,你骂他,不是很公平吗?”她十分坦然地看着我:“你不记得你当年骂我哥那花样百出的话了,矮脚虎这外号不就是你给他起的吗?你现在对待颜仲的方式,不就是当年你对待他的方式吗?先用蔑视激怒别人,等别人开始伤害你时,又装成无辜的样子,这不是你的特长吗?”

“我叫他矮脚虎,是因为他踹我时被我躲开了。”我平静回答她:“我觉得任何人都有蔑视别人的权利。”

“那你又为什么要混到纪予舟身边来呢?”她眼神锋利起来:“你看不起我们,又非要出现在我们中间,借着纪予舟的威,让别人不敢教训你,只能忍受你的嘲讽,这就是你的权利吗?”

“我并不记得我借过纪予舟什么威。”

“那你跟纪予舟之后还有没有人打过你呢?”她冷冷问我:“你扪心自问,就凭你对我们说过的那些话,打过的那些机锋,换了任何一个嘉远的穷学生,早死过几回了?”

我一时间竟然想不到话来回。

叶云薇嗤笑了一声,吸起烟来。她的手指在发抖,我想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说:“你看,林湛,你总能刺激人心里最黑暗的那部分,刚才这短短几分钟,我就不止一次想直接掐死你。”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我命比较贱?”我想通这逻辑,笑了起来:“诸位公子小姐比较金贵,你们看我不爽,就可以骂我,我骂你们,你们骂不过我,就可以打我杀我,不然就是受了委屈,反正你们永远比我高一个等级,对吗?”

叶云薇也气得笑了起来。

她说:“好,就算我们都是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我们都在欺负你,至少在你跟纪予舟在一起之后,叶修羽没有再欺负过你吧?”

“如果不打就算不欺负的话,我没有异议。”

她按灭了香烟,抬起眼睛来,她的眼睛黑白分明,让人心悸:

“那六年前你大一的时候,为什么要跟纪予舟说谎,说是我哥找人打的你呢?”、

第四十二章 眼泪

我的脑中轰然一声,许多事全部联系在了一起,只是仍差最后一片拼图。

“那件事是我误会他了,我挨打时听见一个很像他的声音……”

“是吗?”叶云薇冷冷地看着我:“你当时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言之凿凿,说是叶修羽找人打的你,再配上你当时那一身的伤,你猜纪予舟会怎么想?”

我知道了。

“所以那次纪予舟和叶修羽打架……”

“只是打架而已吗?”叶云薇看着我的眼睛问我,她的眼神如此锋利:“我哥从小到大做过的事,没有一件敢做不敢认的。他打你,他认,他没有做过的事,你让他怎么认呢?”

快满二十岁的叶修羽是什么样子呢,我只记得他的眼神了,高傲且洒脱,永远带着一股不耐烦,仿佛这世上没有他不敢干的事。

“然后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叶云薇看着自己手里的香烟,讽刺地笑了。

“然后就打啊,他跟纪予舟,一个人没做过,打死也不肯认。一个人死心塌地相信你,就是要他认。他怎么会服呢,自然要打架,可惜他小时候练武不认真,打也打不过,所以被打得很惨咯。”她顿了顿,咬了咬牙,又继续说下去:“真是诛心啊,林湛,从记事起就一起长大的兄弟,竟然信你不信他,你知道他当时有多伤心吗?”

“我不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啊,我和他是双胞胎,他的事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佣人说,那天打完架回来,他躲在自己房间里,一直在哭。你去问问纪予舟,叶修羽从小到大,哪怕是被我爸用皮带抽的时候,哭过一次没有?”

“后来呢。”我的声音在发抖。

“后来他就要走啊,连夜收拾了东西,订机票,飞英国。我爸早半年就给他安排好英国的学校,他为了纪予舟,留在国内。现在又要走,自然不好意思跟我爸说,只是跟我打了个招呼。他上午十点飞,我那边下午三点到,我知道他要来,很高兴,中午就去机场等了。但是我等了很久啊,三点没来的时候我就想,可能是晚点了。可是五点还没到,六点还没到,到了七点,新闻出来了。”她的声音发起抖来:“看见航班号的时候,我眼前都黑了,林湛,你知不知道人在极度害怕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告诉你,我当时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我的魂魄都飞走了,整个人只是一堆死肉,瘫在了地上。当时整个机场的人都在哭啊,我那时候在想啊,他们凭什么哭呢,他们的哥哥又不在飞机上,该哭的是我啊。”

叶云薇的手发起抖来,她笨拙地拿起烟盒,想要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却连烟盒都掉在了地上,她跪在地上去捡,眼泪很快地从她脸颊上滑下去,像一条明亮的河。

她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很没用吧?”她问我:“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没出息,又爱哭,又爱告状,但是那时候哭也没关系,我有我哥呢,他从来就是不会说一句好话,什么要保护我,我是他妹妹之类的,他一辈子都没说过。但是谁敢欺负我,那就惨了,他小时候为我打过多少架啊,我以前被他惯得啊,真是……”

她像是终于察觉了自己的眼泪,狠狠地伸出手来抹掉了。

“我现在不会哭了,他都不在了,我还整天哭,我爸妈怎么办呢,我奶奶怎么办呢。”她疲惫地勾了勾嘴角:“是啊,我奶奶怎么办呢,我当时回过神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我打电话给家里啊,当时是凌晨四点,我爸妈还在睡觉呢,他们还问我‘囡囡啊,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回来啊’……”

“后来呢。”

“后来就找啊,一边找,还得一边瞒着消息,我奶奶七十六了,她不能知道啊。飞机很快就找到了,就掉在陆地上嘛,一飞机的人,得做DNA啊,得认尸啊,我爸妈四五十岁了,怎么去呢,当然是我去啊,”她抬头看着我:“怎么,不忍心听下去了?我告诉你,你家纪予舟比你忍心,连我哥回来,都是用的他家的飞机。我当时还在想,还算他有点义气,后来才知道,原来他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你撒了谎,所以来补救呢。他就知道我们迟早有一天会查到你头上。”

“对不起。”

“哦,你现在知道说对不起了?”她眼神幽深如同暗渊:“你不过是怕死罢了,就跟当年纪予舟一样,你们俩,我一个都看不起。”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当年是真的误会了叶修羽。”我竭力看着她眼睛:“请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陷害他的意思。当时打我的是一个美院的同学……”

“我知道,那个姓冉的对吧,打完架第二天,纪予舟就查到了,后来还假惺惺地跟我们解释,说她找来打你的小混混中有个人声音像我哥,我爸心比较善,也没把她家人怎么着,只把她一个人卖到东南亚去了。”她冷冷看着我笑:“哦,现在你觉得残忍了?我爸四五十岁的人,死了儿子,一个月头发就白了大半,我妈哭得眼睛都落下病了,你就不觉得残忍了?你知道这些手段本来该用在你身上的吗?你命好,纪予舟替你挡了。没办法,我们家这种仗势欺人的人,讲不了道理的,你说人生无常,总要出意外。我们想的却是,如果没有你跟纪予舟,他这辈子也不会登上那趟飞机。从我哥死那一天起,每天每夜,我们的胸口里就好像有火在烧,日也烧,夜也烧,你总要给我们一点发泄的途径。我太爷爷,我爷爷创下这份家业,不就是为了让他们的孙子被人害死的时候不用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