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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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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狠折腾过一番之后,坐在桌边吃饭。

菜都凉透了,我懒得吃,拉了张椅子蜷在一边喝茶,看他坐在桌边,一声不响地吃饭。他吃饭有种机械般的美感,因为全然只是动作,没有多余表情,一点声音也没有。很多离婚家庭出来的小孩都被训练成这样,因为饭桌往往是父母吵架的时候。小孩子夹在中间,恨不能自己变成隐形。

剧组伙食差,这少爷还挺挑食,估计饿得挺惨,我真是拿他没办法,竟然看得心软起来,伸手摸他头发,他一脸茫然抬头看我,我用手指碰了一下他脸颊。

“这里瘦多了。”

他怔了一怔,然后避开了我眼睛,他天生不习惯流露情绪,大概家庭缘故,对于正常的情绪表达也很不擅长,埋头又吃了几口饭,然后告诉我:“下部戏外景要去泰国。”

他因为知道自己不擅长经营感情的缘故,所以自觉努力赚钱是唯一的贡献,这种逻辑还是凌蓝秋给我解释清楚的,她说:“肖林,你有没有发现,每次齐楚见过你之后都会变成工作狂。”齐楚身上常常有这种让人有好气又好笑的神逻辑,而且因为他话太少,所以谁都无法察觉,突然发现的时候还会吓你一跳。

我常觉得他像一个严丝合缝的机械,然而质地并非钢铁,而是瓷器,或者玉石,因为没有缺口,所以你无法窥见那一层层坚硬材质下隐藏的是什么,只是偶然在他燃烧的时候,可以从缝隙里窥见一丝温暖的光。

但是我愿意等。

哪怕是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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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去洗个澡,早点睡,桌上有几张照片,这几套房子我都去看过了,都差不多,你选一套吧。我去给你放水……”我顺手把他的大衣挂了起来。

“明天我要回去一趟。”他忽然说道。

“哦,为什么?”

“我妈病了。”

我嗯了一声,没有再问。

其实我知道他妈不是“病了”,而是“犯病”,不过自从当年的事之后我就很少踏足他家了,他妈现在看见我就得犯病,我不去最好,省得让齐楚为难。

说起来,我还算是他父母离婚的见证者之一,我第一次出入齐楚家是在我替他写歌半年之后,他父母的问题渊源流长,他姥爷家很富,他母亲算是个千金小姐,任性,一心要嫁给他父亲,不惜跟家里闹翻。他父亲是个英俊有能力的穷小子,结婚后自己创立了公司,到齐楚上中学的时候,已经不输他姥爷家的家底了。如果到这里打止,应该是一个“莫欺少年穷”和“慧眼识珠”的圆满故事。

齐楚初中他父亲出轨,对象不是常见的年轻小姑娘,而是他父亲初恋情人——当年大学的校花,傍大款失败,给香港富商生了个孩子却进不了家门,又回到S城。

我曾经出于好奇看过那女人的照片,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看得出年轻时的我见犹怜,然而毕竟已经老了,只能算个老美人而已。

这样的出轨对象,对齐楚母亲自尊心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要是找个年轻女孩反而想得通,不过是归根于男人的劣根性。但是这样的出轨,简直让他们二十年的婚姻都成了个笑话。

我第一次去齐楚家是高二,那时候他母亲已经有点不太正常了,我记得去他家那天是个阴雨天,他家很大,别墅,里面色调很浅,但是所有窗户都关着,客厅空荡荡的,又暗,一个佣人也没有,我换了鞋子,跟在齐楚后面穿过客厅,忽然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楼梯上,穿了一件深色的袍子,像睡袍又像外衣,上面绣了海藻一样的暗色花,皮肤很白,瘦得脱了形,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她定定地看着我,那种眼光像X光一样,看得我头皮发麻,齐楚却像习惯了一样,低声叫了一声“妈”。

后来我回忆,才想起她其实很漂亮,齐楚继承了她的眼睛和皮肤,所以气质总是显得高人一等。但是就算齐楚,要是有那样的眼神,估计也没人能注意到他有多好看。那是一种极端茫然空虚的眼神,像大火烧过的余烬,后来我才知道她长期吃安眠药,大概是药物作用。

我跟着齐楚去了他卧室,他有很漂亮的书房,还有一架钢琴,我们在那呆了一下午,把他要填的歌都过了一遍——我去他家是因为有些歌必须在钢琴上弹。他还给我倒了水喝,问起我要不要回家睡,我说跟我爸妈说过了,可能在同学家过夜。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那会是完美的一天。

晚上我睡在齐楚家客房,客房的枕头有一股霉味——女主人崩溃的家里常容易这样,在细节处露出端倪。那时候我家不过他家一个客厅大,却连抹布都比他家被子好闻。

睡到半夜,我被佣人的尖叫吓醒,跑到外面看,一个中年男人倒在地上,西装革履,轮廓像老去的齐楚,五官扭曲,痛苦地抓住左胸口的衬衫,面容发青,他母亲端着一杯水在旁边看着,脸上挂着眼泪,神色却很漠然,她仍然穿着那身睡袍一样的衣服,像一个游魂。

齐楚跪在他父亲身边,替他解开衬衫领带,急得大叫:“阿姨,快叫司机过来,他心脏病犯了,送去四院!”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人性命垂危,有一瞬间惊呆,但毕竟从小被我爸和姥爷训练过了急救常识,顾不得慌,连忙过去接手,我记得他家的大理石地板滑得可怕,我一个箭步跑过去,跪下时膝盖都差点磕碎,齐楚整个额头全是汗,被我拉开时还没回过神来。

“你别动,我来,”我推开他的手:“你去把他的药都拿来,别慌,我爸是医生,我知道急救。病人有心脏病史吗?”

“我爸有心脏病,心肌梗塞过一次。”

看起来也确实是心肌梗塞的症状,我扒开他衣服,放他平躺,当时他父亲已经没了呼吸,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做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齐楚飞跑去抱了一堆药来,大声问我用哪个。

“阿司匹林,”我急得汗水沿着头发往下滴,所有热气全往脸上涌:“再用硝化甘油口服,对,就是那个棕黄色的小瓶子。再拿张毛巾来。”

佣人打了急救电话,站在旁边发抖,听了话连忙去拿毛巾,我做胸外按压做得手臂发抖,我爸从小就教我CPR,去我姥爷家拜年还得验收,我从小就知道胸外按压要拿出疯狗般力度和频率,每次看电视剧里的急救片段都觉得好笑。齐楚的父亲胸膛结实厚重,呼吸心跳全无,我一度觉得自己是在疯狂按压一具死去的肉体。

完了。我当时心里想的全是这个:齐楚以后要没有父亲了,而且他对我最深刻的记忆会是害死他爸的业余蹩脚医生。

大概过了十分钟,或者更久,当我手臂上的肌肉颤抖已经控制不住地蔓延到全身,连腿都发起抖的时候,齐楚的父亲胸膛忽然一震,整个人如同溺水被救起的人一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仓促嘶哑的呼吸声,脸上的青色瞬间褪去。

我瞬间从地狱升到天堂。

往后的事就一气呵成了,在毛巾里拍碎一支亚硝酸异戊酯给他吸入,上吸氧,急救车来时已经是五分钟之后,彼时他父亲状况已经稳定,急救人员看见这全套流程还以为有家庭医生在场,知道是我这个高中生做的之后,对我竖起大拇指。

我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连头发都湿透,只想赶快洗个澡,然后打个电话给我姥爷,谢谢他老人家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每年寒暑假考我的急救演习——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这老头纯粹是怕死而已,不然每次为什么演习的全是老年人心脏病突发之类的情景。

齐楚惊魂普定,然而他现在是他家唯一的男子汉,他要跟着去医院,他正想跟我说点什么,一直跟观众一般站在旁边的他母亲忽然来了句:“你不许去。”

“但是……”

“药是我给他下的。”这疯女人若无其事端着那杯水,一脸冷漠地告诉他儿子:“你不许去。”

那一刻我这才明白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父亲又一次长达半个月不归家之后,他母亲从医生朋友那里偷来了一支促凝血药,直接在他父亲回家时下到了茶水里,然后亲手端过去,站在旁边看着他心脏病发作。

夫妻感情竟能到这地步,这种疯狂的执念实在可怕。

我遍体生寒。

但什么都寒不过那一刻齐楚的表情。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我每时每刻都在庆幸,庆幸那一天我去了齐楚家,庆幸我救回了他父亲,庆幸那一刻我陪在他身边,虽然无法改变什么,但至少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刻不是自己一个人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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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一切都过去了。

他母亲已经成了记录在案的精神病患者,他父亲出院之后选择了离婚,把那栋别墅和一半财产留给了他们母子,离婚那天我仍然在,他父亲似乎有许多话想跟齐楚说,然而齐楚说“我没有什么要跟你说的。”

他很快地成熟起来,承担起一个男子汉的责任,好的疗养院太难找,他聘请了转行的医护人员在家里看护他母亲,在专业的治疗下,他母亲渐渐好转起来。

他的成绩还是受到影响,没能跟我上同一所大学,只是在一个城市而已,他开始唱歌,渐渐有经纪人找上门来,他签约第一个小经纪公司那天,请我吃了顿饭,那是一个很温暖的春天,S城的柳絮乱飞,我们坐在窗边,外面的林荫道上开满梧桐花,我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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