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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续恋(9)

“我没事。”他跛着脚走到屋内圆桌前坐下,发觉只是有些行动不便。

“我到厨房给您熬了碗热汤,您先喝下吧。”

花啼将鸡汤送到 檎面前,不容他推却地紧盯着 檎,非要他在她的监视下一口接着一口喝完补汤不可。

“花啼姑娘,劳你费心了。”

对于花啼的好意, 檎无法推却,可她一个姑娘家亲自为他洗手做羹汤,这汤碗捧在手里,便觉有千万斤重。那瞎眼的铁板神算也说过,他这辈子是来还债的,可怎么来到这撷欢坊,每个人都对他这么好呢?

“ 大夫您医好了我的伤,做这点事也是应该的。”花啼娇颜泛笑。其实她是见昨夜郯焰抱着发高热的 檎由山里奔回撷欢坊那副心急如焚的模样,才有了危机意识的。

郯焰做得太过明显,他昨晚一整夜都守在 檎病榻前未离去半步,连她想踏入 檎房内也不得其门而入,害得她还得趁他前往城里抓药给 檎的空档,才得以进这屋里来。

那个恶人,当初在她家乡见着了她,便砸下大把银子将她由双亲身边买来。家贫,她不怨,父母狠心将她推入火坑,她亦无怨;只因她了解自己可以以美貌自恃,并有能耐让男人心甘情愿拿钱来供养她。她只待攒够了钱,便要脱离这神女生涯从良。

俗话说人善被人骑,马善被人欺……不!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然而眼前这单纯如婴孩般的少年却全无防备郯焰的戒心。是她将他由南荒寻来,是她将他带进这撷欢坊的,她便有责任守住他,让他不被郯焰那私欲焚身的豺狼野豹给吞下肚去。

“我说 大夫——”花啼看 檎端着汤碗猛将鸡汤灌下肚的模样,就觉得男子生得清妍秀丽真是种罪孽,都是这样的容貌让他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嗯?”喝了个碗底朝天, 檎将空碗放下,只觉一阵暖意自胃里散开,稍稍温热了他终年冰冷的身躯。

“我这病好得也差不多了是不?”如果她已无大碍,是该选个时间送 檎离开此地了。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今天吧!

“啊!”提起花啼的病, 檎像想起什么似地突然站起身来。他张望厢房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一只药箱上。终于,他松了口气的将药箱拿来,取出箱底一株蔻丹色的大红花朵。

坠崖之前,他可悲的医者本性让他没忘记得采下这朵珍贵药花,见着这朵花,他是越来越笃信自己果真是坏事做太多,所以这辈子才来行医赎罪的。否则,性命攸关之际,怎么他一点都不会担心自己活不活得了,还有余力为患者采药?

“你的病的确已好得差不多了,现下只需再喝下这最后一帖,你多年的宿疾即可痊愈。等我一会儿,我这就为你煎药去。” 檎拿着药花,目光却又不慎瞥见箱中的冰糖葫芦。他楞了一下,觉得奇怪,怎么自己的腿都跌伤了,但这十几串冰糖葫芦却丝毫未损。

他取了一串出来,双眉微蹙,想也不想便囫囵吞枣般的塞到嘴里。

“你的脚伤未愈,煎药的事我交代下人做就成了,你还是让自己休息休息吧!”

花啼扬眉,她晌午见郯焰买了堆糖葫芦往 檎房里来,又丢了些坏掉的冰糖葫芦,原来就为这个原因。

郯焰还真会投人所好、拢络人心。但为了 檎好,她可没打算将郯焰骗小孩的三流手段给说出来。

“不行不行,这药花仅此一朵,煎坏了就再也找不着了!” 檎摇头,山李子的酸意突地在他嘴里化开,虽有咬碎的红糖佐着,但仍让他整张脸皱成一团。

“要不你将方法告诉我,我让小厮们照着做。”花啼瞧他那副一点危机意识也无的模样,不知该哭他少根筋,还是该笑他的单纯。

直待连嘴都快抽筋的酸意过后, 檎才慎重地答复花啼所提出的问题:“也是可以,不过你叫他们一定得照着方法做,不许偷懒。这药很麻烦的,少了哪个步骤,都会大失药性。”

于是,他很仔细地说了一回煎药的步骤,包括几碗水煎成几碗水,其间要加入何种药引,之后再以几碗水煎成几碗水,放凉多久,等过烈的药性挥发得差不多了才可服用。

“我都记下了,这么一来,也该是送你离开撷欢坊的时候了。”花啼开始动手收拾 檎的随身杂物,半点也没想过问问主人的意见。

“啊!”

回过头来,花啼只见 檎不明就里地盯着她瞧,双眸中充满了疑问。她赶忙解释:“ 大夫,我这并非念完了经就不要和尚,只不过撷欢坊并非久留之地,有头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在此,你还是早早离开比较安全。”

“你说郯爷?” 檎觉得十之八九会是那个人。“可我这些天和郯爷相处了一阵子,倒觉他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坏。”郯焰在他跌落崖底后并未舍他而去不是吗?倘若他是个恶人,那他肯定会将陷入昏迷的他弃于荒山野岭而不顾,任由他成为狮子野狼的食物。若他真是恶人,又怎会将他安然送回撷欢坊呢?

“你可别让他看似忠良的外表给骗了,总之,尽管让我将你送回家便是。”

花啼有些意外, 檎纯粹只将心思放在专研药理之上,从来就未能容下其它人,今日教郯焰给闯了进去,不啻是她动作慢了半拍,成了她的错。

“郯爷心地也不坏,只是……”只是每回见到他那张笑脸,就会有些微的反感,然后不知怎么地,手中软刃自会飞脱而出。

见 檎心存犹疑,花啼心一横,左手拎起他的药箱和包袱,右手抓住他的手,即刻步出房门。

她吩咐丫环赶紧备好马车在厅外等候,待与 檎联袂一拐一拐地走至厅外时,便将他与行李一齐塞进了马车里。

“有缘再见, 大夫。”

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马车喀哒喀哒地驶出联接撷欢坊与泗水河岸的桥面,车厢里的 檎什么都还没意识到,便已在起程回家的途中。

走得匆促,不过也好。立秋即至,居北的鸿城太早感染秋瑟气息。他由行囊内取出白瓷瓶,全数倒出却发现仅剩两颗翠绿药丸。

的确也该是回去的时刻了,这趟出来得太久,他带出来的药也都没了,若没尽快赶回枫谷,只怕这残破的身子没法撑太久。

光由帘外透入车内,让这幽暗阴冷的车厢内添了些暖意。他在花啼丢入的一堆杂物中寻找他的包袱,却意外地发现许多原本不属于他的物品。他翻了翻,发觉花啼放了许多干粮与水,还有两大箱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结果不开还好,一开,突然耀眼金光射出,映得小小车厢内满室光辉。

过了许久,待他习惯这刺眼光芒后,才得定睛一看。

哎呀,怎么全是金子呢!

他是听说自己在外头挺有名气的,除了固定的微薄诊金外,有时病人也习惯私下塞红包给他,可他从来就没见过有人的红包是以箱计算的。

这么重,他哪搬得回枫谷?

对了,糖葫芦的钱还没还郯焰呢!

河上的风灌入车厢里,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檎连忙拉紧身上衣服;他的病,是从娘胎带来的,十六年了,他的身子仍活像座千年不化的冰山,酷暑之下仍带寒意。

世人皆说他医术高明,他却医治不了自己这身病。

他惟一能做的,只有在每回冬季来临之前,躲回温暖的南方枫谷避冬,然后服用师父为他研制的趋寒之药。前些日子担心他病况的师兄就已捎过信来,他也应该尽快回去,只不过这些天出了点小意外,使他迟迟未归,师兄肯定会担忧不已。

檎将惟一的两粒药丸放入口中,举起装水的竹筒就要和着吞下。

哪知此时,车夫突然来了个急停,箱内的他反应不及,整个人一个不稳就往后倾倒。张大的嘴也被激泼而出的水呛着,鼻子里也吸进不少水。

马车停了下来不再前进,他却一径地猛咳;不但被水呛着,药丸还很不识趣地梗在他的咽喉。

车厢的窗帘被掀开,一个 檎再熟悉不过的人在他眼前出现。

“咳、咳、咳……” 檎涨红了脸,无法呼吸。

那名男子收起为 细雨所沾湿的油纸伞,小心翼翼地没让水溅上手中捧着的药包,也不问有没有位置便硬挤进车厢。

“咳咳、咳……”

那人伸手轻拍着他的背,脸上虽漾着笑,眸内却不然。

“咳……”

他始终不作声,但落在他背上的手掌却如火般热烫。

在那漆黑的双眸中,所有的光芒都在迅速消失中。

檎止住了咳,却无法自他的凝视下逃开。

“郯爷。”

他笑得更深了。

从未显出过霸气的郯焰之后竟强搂住 檎的腰,将他扶下马车。

檎有些吃惊,他吃惊这份肌肤相拥的熟悉,仿佛在许久之前,他便已习惯于郯焰隔着衣衫布料却仍能传来的炽热体温。

雨静静地落在他们身上,郯焰扬起另一只手臂,无言地遮在他的头上,默默地为他挡雨。

但风雨飘摇,他纵想只手遮天,却仍挡不了乘隙而入的绵绵雨丝。

细雨湿了 檎的脸,落入他清澈的眼里,一片短暂迷茫水光摇闪之间,天地流光开始逆转,他见到地面落雨形成的水洼散出氤氲蓝色蒸气,接着,那一股蓝色蒸气急遽凝结,冲进了他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