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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生(108)

“嗯,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李竺不会被他当傻子一样忽悠,但并不是对他有敌意,事实上,她很欣赏刘工,某种意义上也理解他,她吐露少许真实想法,“也重新考虑一下,以后该怎么走……这件事以后,肯定无法完全回到以前了。”

身体是毫发无伤,灵魂呢?她算是比较适合这种生活的人,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会毫发无伤,只有李竺自己知道,多少个夜晚,她醒来时都是一头冷汗,这段旅途注定纠缠着她,就像是幽灵,总在她繁华富丽的生活里露出半张脸,提醒着她,这世上有多少人正在死去,他们的文明又有多么虚假。

他们又沉默了下来,共享着同一种若有所思的忧郁,刘工像是也想起了什么,他慢慢地说,“……确实,这件事以后,人生肯定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再也不会一样了。”

李竺不感兴趣的时候,他说个不停,感兴趣的时候倒不多说了,像是失去了所有兴致,沉默半晌,只是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到南沙以后,我就要先离船了。不过这段时间都会在国内,你有任何需要人帮忙的地方,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谢谢刘工。”

“应该的,”刘工说,“有什么想法,也欢迎给我打——其实,你这么聪明,我想说什么,你早猜出来了。”

李竺只是笑,手指间把那张名片玩来玩去,不经意间就玩出了匕首耍刀花的感觉,刘工指了指她的手,“真的很有天赋。”

他举起手挥了挥,转身踢踢踏踏地走了,看起来就像是每一个奔波于中非之间的社会人一样,脸带晒痕,平凡中透着一丝疲惫。李竺目送着他的背影,又垂下眼帘看了看那张朴素的名片:什么职衔都没有,就只有个简单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他和你说了什么?”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傅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身后,皱着眉头问,脸上有点不信任的表情,李竺看了就想笑,索性把刘工的说法借花献佛,“你这么聪明,早猜出来了吧。”

应该是猜出来了,不然也不会迫不及待上来打探,傅展的眉头皱得紧紧的,疑虑地一瞥她,“你打算答应?”

这表情透着不赞同,也有点无奈,像是知道自己无力去左右她的决定,李竺抿着唇笑,顶她一句,“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他倒被问住了:一个星期的航程,傅展大部分时间都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是不是真有事情要忙,还是见了她尴尬,倒不如避而不见。

其实,倾城之恋,很多时候只有倾城才能相恋,脱离了那种紧张的环境,荷尔蒙平复下来以后,激情一退,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无法持久,最终都会自然而然地失去联系。更何况,他们之间,原本也不能说是相恋,成熟男女一起打发时间,没许诺就不算正式关系,这应该也是约定俗成默认的一条规矩。现在回归正常社会,两人的分歧显现出来,大家退回朋友的关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怎么说都同生共死过,不管对方是谁,李竺都只有希望对方好,爱意会淡化,但这种过命的交情却永不褪色,她没什么放不下的,也不至于还要故意刺人一句,给他难堪。

但傅展是不同的,傅展现在想得也和别人不同,她知道,她再清楚不过——她一直都是很了解他的,从他们还是经纪人和总经理的时候,在他们还是敌人,他的一切还是个迷的时候,她就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本性,这男人很自私,只有一点点基本的人性,感情也不充裕,所以,他也一定不喜欢爱人。

“过了新加坡,很快就要到家了吧。”她说,避开了这尴尬的沉默,主动为傅展缓颊,“回家以后,你打算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可能是去外地休息一段时间,在国内好好走走。”傅展有些荒唐地说,“心太乱了,静一静吧。再说,老子可没兴趣给别人卖命,你要去就去,反正——我是不去,避避风头也好。”

他还是不肯看她,就像是做了亏心事,垂死挣扎,李竺忍不住要笑:跑了这么久,现在好不容易回国了,还要再跑?

“挺好,”她说,视线还在海天一线之间,“好好玩,这一次没人陪了,自己也要小心。”

要跑的人是她,可她云清风淡,不满意的人也是他,傅展皱眉,“你就这点感想?”

“还能有什么感想?”李竺笑了,莫名其妙啊。

傅展盘起手,斜飞着眉毛,他的脸在夕阳里闪闪发光,低调的气质也镶上邪气的边——他真不如秦巍英俊,但有人的魅力,不是在脸上的。

是有点小情绪了,问得有点赌气和挑衅,“就不怕我跑路了就再不回来了?”

什么关系都没定下来,跑了又怎么样,回不回来,她该关心吗?

他们间的一切,依然悬而未决,没人率先说破,就像是一局预备中的游戏,傅展已摆出姿势,她一表态,他就要逃,也许要逃到他感觉足够安全了,才会回来撩一撩,但李竺不会随任何人起舞,她含蓄地说,“不是说过吗,让我等着你,你一定会回来的。”

这语气,委婉又自信,说得是他们两人,又不仅仅止于他们两个。她回过头抓住了傅展的眼神,两人的眼神隔空相会,她的表情,平静而从容,透着那么胸有成竹,傅展却充满了疑虑,他显得脚步踟躇,像是在想象中已经跨前无数步,却又在下一秒退了回来,这是他很陌生的领域,之前从未涉足过。

李竺看得情不自禁地微笑,她轻声讲。“现在我们到底谁怂,傅先生,你说说?”

傅展竟无言以对,在她面前,有一瞬间丧失与生俱来的从容,尴尬得就像个小孩,李竺微微地笑,但却没有抬一手的意思。

“你会回来的。”她笃定的说,傅展一阵沉默,他很不服气——但看得出来,却也没有反驳的底气。

他只好慌乱地转移话题,“刚才站在这里盯着新加坡猛看——难道你没去过?”

“是啊……”话到这里,已经说尽,这只无脚鸟,不能捉得太紧,最好还是让他自己往回飞,李竺重新把注意力投注到远处。

他们正在经过新加坡港,虽然不靠近,但依然能从风景中看出人为干预的细节,远处像个小黑点的港口,从远到近的点点黑帆,货轮满载着石油和大宗商品经过这里,把新加坡滋养为世界上数一数二的文明国度,这个只有300多万人的小国家富得流油,其中的居民恐怕难以想象苏丹那种国家的生活,对他们和沙特那些王子而言,富饶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但石油总会有卖完的一天,港口也会被取代,这世界就是这样,没什么永远,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残酷的事实——兴起与衰落都由不得自己,很多时候,能挺多久全看运气。大国的中产阶级当然也难免焦虑,他们渴望活得尊严,但生于小国,命如飘萍,尊严过分奢侈,大部分人想的,是该怎么活下去。

这是一种不知道比较幸福的常识,明白了以后,无能为力的恐慌感将从此挥之不去,你的贫与富,不仅仅靠自己,也由历史进程决定。

可历史进程,那无可阻挡的大势,又由谁来决定呢?

“我在想……”她幽幽地说。

那些大势中细节的操盘手,都在忙着什么呢?

是和刘工一样,疲惫而平凡地走在世界的每个角落,一脸的风尘,还是在整洁的会议室里,面带微笑地朗读着工作报告,是身穿晚礼服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还是手边熬着咖啡,坐在电脑前抹过脸,重新开始在键盘上输入代码,又或者是在红海的小镇边晒着太阳,思考着生命的意义?

“我在想……”

那么多想法掠过脑际,最终说出口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慨,李竺迎着一整个金灿灿的天地,轻轻地说,“我在想,走过这么多国家,其实我们还是没有去过一个大国。”

“什么算是大国?”傅展问,重新开始闲聊,他松了口气。

“压得周边地区喘不上气的就是大国。”李竺说,“主权舰队不会被‘误击’的就是大国。”

她望着远方,好像已经透过新加坡看到了那最熟悉的城市,她曾在其中生活了十几年,却好像从未看清它的模样,这座呛人的城市,远远称不上幸福的城市——

第68章 北京

北京大国首都

“往里挤挤, 再往里挤挤, 劳驾了您嘞, 受累给让个地儿——这鬼天气!这都第三班了, 再上不去准迟到。”

天色刚破晓, 今天雾霾还很重, 公车里的人脸根本看不清, 影影幢幢一个个是灰色的人影, 五点刚过, 从燕郊开出来的公车就已经满员,这条潮汐车道早晚拥堵, 乘客全都是从外地来京的新北京人。上下班单程三小时对他们来说是平常事,同样拥挤的还有房山、大兴甚至是廊坊,北京正慢慢向纽约看齐,大部分在纽约上班的人都住在他们最看不起的新泽西, 就像是北京老二环里的住户也根本不承认燕郊住户能算得上是北京人。

这是一座繁忙又拥挤的城市, 要出门赶约会最好别打车, 在路上堵多久丝毫就无法预测,能在工作日晚六点的长安街打到车, 转身就可以去买彩票, 从郊区到二环中心,每个地下室里都挤满了人,人们怀着各式各样的目的来到北京,这座五味杂陈的城市——在这样的冬天,这个形容词不是虚指, 一下飞机,就能闻到酸溜溜的怪味儿,好想有人在你身边泼醋,多嗅几口才能边呛边意识到,这其实就是空气本身的味,闻多了让人犯恶心,喉咙口还有点返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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