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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2)

李雍的面色骤变!

黄色的竖瞳渐渐近了。

这一夜,无星无月,可是有烧红半边天空的大火,所以李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看见那慢慢朝自己走来的黄色竖瞳到底是什么东西!

焚烧着璞凉城的火势越发大了,大到连漆黑的夜空都仿佛要淹没于红彤彤的火光之中。于是那朝着李雍走来的黄色竖瞳也越发清晰了。

那是一匹独狼,一匹老迈的、秃了毛、还少半条尾巴灰狼。

李雍全身僵硬,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灰狼,脑海一片空白。

灰狼用两只黄澄澄的眼睛盯着李雍看了一会,继而抬起左足,再向李雍无声无息地迈进一步。

脑海中的某根弦仿佛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啪”一声崩断了,李雍蓦然跳起,开始疯狂搜索全身上下,试图找出一件可以御敌的武器来。

没有!

没有!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李雍骤然抬头瞪着面前的独狼,这一刻,浓浓的恨意从心头涌起,几乎将他整个淹没。

他不知道自己是更恨入侵的狄戎,还是更恨背叛他父亲的都虞候曹进;或者他其实更恨那个受他家人所托背着他出来却又丢下他的官奴,或者还有那染红半天天空让他无法逃避眼下局面的大火,又或者还有那独自战死却丢下他的父亲以及陪着父亲一起死却同样丢下了他的家人——

如果当时,死了就好了!

李雍这么想着,他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灰狼,想着等灰狼扑上来的时候,他一定——

灰狼如李雍所愿的扑上来了。

站在原地瞪着灰狼的李雍便清楚地看见了那还沾着血色肉沫的森白尖牙和那只闪烁着冰冷与贪婪的黄色瞳孔……

李雍所有的恨意诅咒想法决心在这真正的只有咫尺的死亡面前,如土鸡瓦狗,顷刻便被冲垮吹散,再不存半点。

脑海再次恢复了一片空白,李雍大叫一声,扭头就手足并用的向外爬去,衣衫沾满尘土,再不见当日那赤马白裘,前呼后拥的风姿气派。

手足并用向前爬滚的李雍已经能感觉到背后劲风袭来,他甚至还可以闻到那野狼散发腥臭气味的大张的嘴,对了,他还有听见那扑过来的野狼的重重喘息——

李雍忍不住闭上了眼,可是预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降临,相反,似乎有什么“砰”的一声闷响自身后传来了。

狂跳的心脏稍稍平缓,李雍忍不住转头看去,就见那已经消失了许久的孩子终于出现,并手持匕首,同先前的那匹孤狼纠缠着一起在地上翻滚。

一人一狼接连的翻滚中,李雍看见了那头狼正咬着孩子的左臂,他也看见,那孩子的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是在一下又一下地用匕首扎着野狼的脖子。

战斗没有持续太久。

李雍呆怔的当口,那走了又回来的孩子已经推开还没有死透,兀自抽搐的野狼,惦着受伤的手,抓着匕首,慢慢走到李雍面前。

李雍抬起了头,他对上走到面前的孩子墨黑的眼眸。他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跪在他面前,也是像他现在一样,抬头仰望着他……

那时候的他,还是节度使公子,予取予求,众人追捧。

那时候的他,却只是一个获罪官奴,无权无势,甚至吃不饱穿不暖。

只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一个多月后的他,也依旧是一个无权无势,吃不饱穿不暖的官奴。

可是一个多月后的他,一个多月后的他……

李雍还抬头看着孩子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当初是用什么眼神看孩子的,可是他现在能清楚地看见,眼下站着他身前看着他的孩子眼神冰冷无情,就仿佛刚才那只畜生看他的眼神……

李雍觉得自己心头的恨意被点上了一把火,噼噼啪啪地燃烧了起来。但对着那死在一旁的独狼,对着孩子手中还抓着的匕首,他冷静下来了——他不得不冷静!

李雍微笑起来,他听见自己用感激地声音说:“你回来了!”

孩子站着李雍面前,没有说话。

李雍继续道:

“我没想到会突然窜出一条狼……你伤得重不重,先包扎吧?”

如果你还背着我走,怎么会突然窜出一条狼?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去丰城如何?那里离璞凉近,丰城的节度使又是我父亲的好友,我们可以投奔过去。”

等我到了丰城,姑且先用着你……

“到时候我们可以在丰城指挥军队,就算丰城节度使不愿意收留我们,看着我父亲的情分上,也会给我们一批人马,有了人马,我们就可以投奔其他地方了,积累战功了。”

只要积累了战功,我一定,一定……

“今日如果没有你,我就葬身狼口了,等到拉拔起队伍之后,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今天的情分!”

我一定不会忘记……

……忘记将你,斩杀泄恨!——

李雍笑着说道,于无声中,慢慢咬紧牙根。

孩子看着自己面前的李雍。他看见对方狼狈的模样,当然也看见那有些僵硬的笑容,以及正微微抽动的腮帮……

一定不忘记今日的情分?

孩子睁着一对寒星一样的眼睛,干巴巴地扯了一下嘴角,笑对方言不由衷。

如果此刻,杀了对方……孩子这么想着。

其实李雍并没有冤枉孩子,因为从一开始背着李雍逃出节度使府,逃出璞凉的那一刻,他就想着:如果杀了李雍……

——那么天下之大,他哪儿不能去?

只要杀了对方……脑海中闪过自己穿单衣冬日扫雪还要被作为马镫的情景,孩子握着匕首的手臂,差一点就举了起来。

只差一点。

电光石火之间,看着李雍僵硬笑容的孩子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为大祁尽忠一生,临到头却腰斩弃市,家眷为奴的男人。

可是他说:我不后悔。君君臣臣,君有所失,臣以死谏,理该如此,何况圣上对我有恩……只可惜带累你们。

我不后悔。

何况圣上对我有恩……

孩子紧绷的手臂慢慢松了,他记起来,自己虽然在冬日穿单衣里扫雪,虽然要被作为马镫,可是好歹还能有一口饭吃,还能有一张床睡……李府,好歹把要去边境挖石头挖到死的他买下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孩子情绪的变化,还坐在地上的李雍又笑着微带讨好地问了一句:“对了,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我叫李雍,虽然还不到能取字的年纪,可是父亲早给我准备好了一个,就叫君玉。”

孩子的手臂又放松了一点。片刻,他收起匕首,又简单包扎过被咬伤的手臂后,便蹲下身伸出手,示意李雍扶着他站起来。

李雍咬牙站起来了。

孩子这才开口:“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就照你说的,去丰城。还有,我的名字,”他顿了一顿,眼前忽然浮现种种面容,带笑的,发怒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萧家三郎,萧衍。”

第三章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一路有惊无险地避过狄戎军队,前往丰城投奔的李雍和萧衍虽是两个大半孩子,但丰城那和李雍父亲有旧的节度使不止把李雍留下养了两年,临到头还送了李雍一只五百人的队伍。

其时,天下已乱。带着队伍,李雍和萧衍没有急着投奔哪个势力,而是开始四下打战劫掠——有打劫小队狄戎军队,也有打劫溃逃祁兵的,自然,在实在没有粮食的时候,李雍和萧衍也带着队伍,洗劫过几个村子。

如此一年过去后,李雍和萧衍领着经历过足够战争,并壮大了一倍有余的队伍投到西北三城节度使方朗方节度帐下听令。

乱世之中,大概没有哪一位将军会把带兵前来投效的武将拒之门外。

来到方朗手下,李雍先做了代都虞候,领两千兵士,打了几场胜仗之后,剩下的五百空额被补满了,那都虞候前的‘代’,也被方朗给撤掉了。

底下有人,掌中有权,李雍心满意足,看着当了他亲兵队长的萧衍,心头压抑三年之久的杀意,徐徐升起。

日落,荒野。

李雍铁青着脸收拢残兵败将,在山丘上做临时修整。

今天上午,他接到了一个消息,说是西南那边会路过一小队狄戎的押粮队——天下纷乱,将官克扣粮饷已经是常事了,但不管如何,要士兵打战,就要让他们有武器,能吃饱。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他几乎没有犹豫地率众出营,准备劫下这一批粮食。但没想到到了地头,一队狄戎士兵是一队狄戎士兵,但却不是一小队的押粮队,而是一大队整整五百人的精装骑兵!

——他接到的消息是假的,他被人狠狠地玩了一道!

旷野上,骑兵对步兵而言,简直是一场噩梦。

李雍率领的队伍毫无悬念的溃败了,仅仅一个照面,被活活踩死马蹄下的士兵就有一百以上。完全没有对抗的念头,李雍领着被冲散的士兵慌乱溃逃,整整跑了小半下午,才临时甩掉了一直跟着他们的骑兵。

而现在……李雍面沉如水,望着下边东歪西倒地休息的一千多人,轻轻踱步,片刻,对围在身旁的将官说:“这次我们被玩了一把……这笔账,我早晚会回去算!但眼下,我们必须先甩到一直追在我们后面的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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