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沉戟(43)

景氏,景氏。

景迟的景也是景氏的景。

慕枕流想起恩师提过景迟的旧闻。

景迟本不叫景迟,而是叫景睿。先帝晚年得子,宠爱异常,上朝也带着他,一带就是四年。那一年,蝗灾泛滥,许多百姓颗粒无收,户部赈灾不力,导致民怨沸腾。户部尚书在朝上穷辞狡辩,被景迟驳得哑口无言,震惊朝野。下朝后,先帝抱着他在御书房坐了一宿,翌日就将他改名为迟,赐封西北,不日离京,终身不得回。

于是,景迟生母瑜妃薨时,他未回。先帝驾崩时,他未回。皇上传召时,他亦不回。

直至如今。

慕枕流突然知道了先帝的心情。

得子聪慧,自然欢喜。可惜自己年事已高,病痛缠身,而太子成年,羽翼已丰,自己有心也无力扶持幼子继承大统,只能将他远远地打发走,以免受兄长嫉恨猜忌。

他也知道了景迟的心情。

景迟并非不回,而是没有准备好回程。

等他决定启程回京的那一日,必然是踏上君临天下的征途!

远离京师的平波城兴许征途开启的第一站。

慕枕流体内的血液从脚底窜上头顶,又从头顶缓缓地流淌回脚底,身上热一阵冷一阵,两边的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轻轻地抚摸着额头,努力调息着紊乱的心跳。

俞东海突然从桌下伸出手来,在他掌中塞了一团东西。

慕枕流下意识地捏住,塞进袖中。

俞东海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向慕枕流举杯致意,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扭头就走。

“俞大人!”慕枕流喊住他,站起来道,“俞夫人有两句话要对你说。”

俞东海脚步猛然一顿,回过头来。

慕枕流道:“她说,续弦要找个贤惠温柔持家有道的。”

俞东海红着眼眶道:“还有一句呢?”

慕枕流道:“你这一生,听她一人的,足矣。”

俞东海哭着又笑,笑着又哭:“是她,是她会说的话。”

慕枕流见他有些癫狂,又道:“夫人希望你能一世平安,长命百岁。大人莫要辜负夫人一片苦心。”

俞东海颓然道:“如行尸走肉一般的长命百岁吗?她大概是在怨我吧。”

慕枕流哑然,默默地看着俞东海木然地走远,背后被人抱住。

夙沙不错亲了亲他的头发:“在说什么?”

慕枕流道:“我想回府。”

夙沙不错松开怀抱,低头看了眼他的脸色,眼神闪了闪,道:“好。”

坐着马车回来,一路无话。

慕枕流一直坐着发呆,任由夙沙不错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头亲亲他的脸,全无反应。夙沙不错想发作,却似想到了什么,隐忍不发。

回府之后,慕枕流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打开了俞东海交给的纸团。

纸团上面只有四个字:中庸不庸。

慕枕流拿着纸条发了会儿呆,猛然将纸条揉成一团,后又摊开来,慢慢地撕碎,直到横竖撇捺都看不出来。

他到傍晚才出来,夙沙不错站在门口,正看着一棵树,见他出门,急忙回头。

“你在看什么?”慕枕流问。

夙沙不错道:“看我在最短的时间内可以将这棵树砍成得多碎。”

慕枕流道:“有结果了吗?”

夙沙不错道:“没有。因为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怎样才是最短的时间。似乎,总觉得可以再短一点。”

慕枕流道:“这就是你的练功方式?”

“这就是我的练功方式。你想学吗?”夙沙不错朝他伸出手。

慕枕流拉住他的手:“我饿了,吃饭吧。”

夙沙不错用力一拉,将他拉到身前:“你有心事。俞东海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慕枕流道:“你想知道?”

夙沙不错盯着他的眼睛:“与你有关的,我都想知道。”

“……我也是。”慕枕流缓缓道。

夙沙不错身体僵了僵:“你想知道什么?”

慕枕流道:“你多大了?”

夙沙不错愣住。

慕枕流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吃饭吧,宝贝儿。”

夙沙不错:“……”

44第四十四章 摊牌

这几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可是夙沙不错感到不安,这种不安源自于正坐在书房里看书的人。

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慕枕流抬起头,对着他微微一笑,一如既往,温柔缱绻。

即使如此,夙沙不错仍然不安,仿佛,这种宁静美好如镜花水月,经不起敲击,很快就会烟消云散。内心的暴躁吞噬着他的理智,让他想要找个途径宣泄,却又不敢。

既不敢对慕枕流宣泄,又不敢离他太远。

夙沙不错在沉思,慕枕流在走神。

他看着窗外的树梢,看着树梢上的鸟巢,看着鸟巢里……那已非他视力能及。他的目光流连在此,思绪飘然远游,越过千山万水,直入京师。

夙沙不错突然出现在视线内。

“你在想什么?”他的手指轻轻地点住慕枕流的额头,似乎想借由这条桥梁,通达对方的脑海。

慕枕流道:“我在想……那棵树不知道多少岁。”

戳在额头的手指向前送了送,慕枕流的脑袋被轻轻地推了一下。夙沙不错不满道:“你整日里便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事?”

慕枕流笑了笑。

夙沙不错发现这几日慕枕流对自己笑的次数多了,两人的距离却更远了。

“大人。”门房站在门口,“外头来了几个人,说是盛远镖局的人,要拜见老爷。”

“盛远镖局?”

夙沙不错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这是哪一号的人马,慕枕流已经站起来,迎了出去。

夙沙不错长臂一勾,将人带入怀中:“一群不入流的江湖人,也值得你亲自去迎?”

慕枕流道:“来者是客。”

夙沙不错道:“不请自来的,算什么客!”

慕枕流轻轻地挣开他的手,道:“我请的。”

夙沙不错一怔:“为何?”

慕枕流笑而不语,径自往外走去。

夙沙不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面色越来越难看,在原地站了会儿,终是大步追了上去。

盛远镖局是西南最大的镖局之一。

这次慕枕流出价很高,盛元镖局不但出动“短一截”张雨泼、“钉神”丁有声、“葫芦娘”胡秋水、“白智囊”桑南溪等闻名西南的镇局四大高手,总镖头祝万枝还亲自带队前来。这样的阵容,盛远镖局近十年来极为少见。

祝万枝三十出头,长相斯文,与“一掌定西南”的绰号颇为格格不入,只是一开口,便一股豪爽之气迎面扑来。“慕大人,哈哈哈,久仰慕大人年轻有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慕枕流拱手道:“祝总镖头才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

祝万枝大笑道:“若是在别人面前,我倒也厚着脸皮认了,但在慕大人面前,我却是万万不敢当的!”

桑南溪慢慢地打开折扇,轻轻地摇了摇,笑道:“两位真是关公见秦琼,英雄惜英雄啊。”

慕枕流微愕。

胡秋水笑嘻嘻地解释道:“我这个桑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胡乱造词,自家人听着没什么,在慕大人面前却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桑南溪不以为意道:“不许关公战秦琼,难道还不许他们在天上地下结交一番吗?”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打起嘴仗。

祝万枝半弯着腰,压低声音道:“慕大人要保什么东西?”

慕枕流道:“我。”

祝万枝意味深长道:“去哪里?”

慕枕流道:“京师。”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冷喝打断了两人的窃窃私语,也令正在闹腾的其他人安静了下来。夙沙不错站在门口,阴沉地看着越靠越近的两颗脑袋。

慕枕流早已习惯和别人交谈时,被这道声音横插进来,倒没什么惊讶,只是微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夙沙不错,我的……一位朋友。”

夙沙不错原本难看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祝万枝站起来,抱拳道:“莫非是不拘一格庄的夙沙公子,久仰久仰。不拘一格庄近两年在西南干了不少大事,叫人钦佩啊!”

夙沙不错淡扫了他一眼,望向慕枕流,眼睛透着一股寒意:“为何叫他们来?”

慕枕流道:“我需要他们帮我一个忙…”

“我呢?”

慕枕流笑了笑:“你自然也要帮我。”

夙沙不错面色稍霁。

军器局掌局的官邸并不宽裕,住不下这许多人。祝万枝等人只好暂时去城中的客栈住。慕枕流将人安排妥当后,带着夙沙不错在城里转悠。

街上人潮汹涌,慕枕流的身影时不时被其他人挤离自己的身边,让一肚子气的夙沙不错越发不爽,身上的怨气几乎淹了整条街道,旁人见状,识趣地让了开来,渐渐的,他与慕枕流身边倒宽阔起来。

上一篇:败絮藏金玉 下一篇: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