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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戟(45)

桑南溪道:“你这词用的真像是曹植读李白的诗,不伦不类。”

慕枕流笑道:“曹植遇李白,或许是惺惺相惜。”

桑南溪不满道:“关公遇秦琼是惺惺相惜,曹植遇李白又惺惺相惜,这些武将文人还能不能有点儿矜持和高傲了!”

祝万枝等人大笑。

慕枕流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祝万枝和桑南溪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后是张雨泼,丁有声从头到尾只是扯了扯嘴角,他们都看着门口的方向,面露奇怪的表情。

慕枕流收敛了笑容,慢慢地砖头。

胡秋水空手进来。

她身后,跟着一尊门神一样的人物,个高,面黑。

“夙沙公子?”祝万枝等人站起来。

慕枕流最后一个慢吞吞地站起来,冲着来人微微一笑道:“谢岛主。”

谢非是跨过门槛,一步步地走进来。

明明还是同样的两个人,却不再是夙沙不错和慕枕流,而是天机阁主方横斜的师兄与凌霄阁主沈正和的门生。

张雨泼忍不住打破两人无意间制造的沉寂:“谢岛主?哪个谢岛主?”

桑南溪踢了他一脚。

祝万枝见张雨泼还要说话,又瞪了他一眼。

丁有声轻轻地开口:“天下间坐拥一座岛的人本就不多,姓谢的更少,我只知道一个。”

桑南溪道:“我也只知道一个。”

“我也……”张雨泼顿了顿,声调怪异地叫起来,“东海逍遥岛,谢非是?!”

谢非是在慕枕流对面的墙边坐下,从腰间接下一个酒囊,仰头喝了两口,然后靠着墙闭上了眼睛,似是睡了。

胡秋水走到祝万枝身边,可怜兮兮地说:“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祝万枝叹气道:“谢非是若想跟一个人,那个人除了被他跟着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胡秋水盯着慕枕流道:“他真的是谢非是?”

慕枕流扬起嘴角,笑意淡得看不出来,道:“他没有否认。”

破庙漏风,到了夜晚,山风刺骨。饶是祝万枝给了慕枕流一块羊毛毯子,他仍是冷得发抖。

谢非是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从怀里掏出几枚碎银子,分别朝躺在地上几个人的昏穴打去。胡秋水、张雨泼、丁有声先后中招。桑南溪本能地避了一下,没有完全避开,却在昏过去之前瞪了谢非是一眼。唯一避开的是祝万枝,他在地上打了个滚,警惕地拔出了刀。

谢非是一击不中也不追击,径自走到慕枕流的身边,连人带毯子地抱进怀中。

慕枕流睁开眼睛看他,清醒得好似没睡过。

谢非是亲了亲他的眼睛:“明天还要赶路,睡吧。”

慕枕流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还来?”

“为什么不来?”

慕枕流道:“唐驰洲要杀我,他是方横斜的人。”

谢非是笑着摸摸他的头:“你怕什么?你是谢非是的人。”

慕枕流道:“你为何来平波城?”

谢非是道:“为了你。”

慕枕流闭上眼睛,似乎不想与他说下去。

谢非是恨恨地咬着他的脸,逼得慕枕流不得不睁开眼睛。谢非是满意地看着他的脸上的齿痕,道:“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京师的白虎街。那时候你和高邈一起从一家古玩店出来。”

慕枕流侧头想了想道:“他赴京赶考,恩师不同意,他就偷跑出来。后来恩师大发雷霆,广甫兄就想在京师买件礼物哄他开心。”

谢非是恼怒地轻咬着他的耳垂道:“不许你叫得这么亲密!”

慕枕流没做声。

谢非是又道:“那天,我和师弟就在对面的酒楼上。师弟说,你对高邈有情。”

慕枕流愣住。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对高邈的感情被发现,不过因为方横斜看了一眼!

谢非是道:“师弟看人一向奇准,他说你对他有……哼哼,那就真的哼哼!”他咬着慕枕流的耳垂不放。

慕枕流道:“那时候你便讨厌我?”

谢非是道:“我好端端地讨厌你做什么?要讨厌也是讨厌你那个说一套做一套,口蜜腹剑,忘恩负义的广甫兄!”

慕枕流道:“那你为何找上我?”

谢非是道:“师弟让我留在西南一带打探消息,顺便帮帮……当地的百姓,我听说你要来,就顺便抓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打探的消息。”

慕枕流想,顺便帮帮的后面一定不是当地百姓,十之八九是唐驰洲。

谢非是道:“后来唐驰洲说俞东海有动静,让我去平波城压制俞夫人。正好你也要去平波城,我便跟着你走。”

慕枕流道:“一路跟回军器局?”

谢非是温柔地笑了笑:“是一见钟情。”

慕枕流垂下眼眸,并不相信。

喜不喜欢一个人,嘴巴会说谎,肢体会欺骗,眼睛却不会。初入平波城的谢非是,眼睛里并没有情意。那些,是后来才出现的。这也是他愿意相信谢非是喜欢自己的原因之一,因为后来回想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谢非是望向自己的眼神,并不是鄙视和疏离,而是不知所措的暴躁与压抑。就像一个初入情场的毛头小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近自己喜欢的人,表达自己澎湃又别扭的心情。

谢非是见状不由有些懊恼和气闷。一见钟情的确言过其实。其实是难得遇见一个与方横斜一般,不会为他的脾气而惊慌失措或大惊小怪的人,难免有些怀念,才会忍不住留下来。但后来的确是喜欢,非常喜欢,喜欢得不能再喜欢,以至于留着留着便再也离不开。可是慕枕流的表情仿佛是连……他的那些喜欢也厌弃了。

慕枕流低声道:“不是为了守护军器局错综复杂的内情吗?”

谢非是报复性地缩了缩胳膊,又咬了口他的面颊:“我不是唐驰洲的手下!就算是师弟求我做事,也要凭我高兴才行!”

慕枕流微微抬眸。

“你还不信我?”谢非是抿了抿嘴唇,突然就软下来,可怜巴巴地说,“为了你,我与唐驰洲翻脸,与景迟交恶,师弟怕也是不待见我了,就这样,你还要抛下我吗?”

这时候倒有几分戴宝贝的样子。

慕枕流忍不住别开头。

谢非是沉默了会儿道:“我与师弟从小一起长大,他的师父便是我爹。但是小时候,他更像是我爹的儿子,我像是路边捡来的小杂种。刚开始,我特别恨他,恨他抢走了我爹的关爱,于是拼命练武,要胜过他!因为我发现,只有我武功比他练得好的时候,我爹才会施舍一个眼神给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武功的进展都比他好,我爹一开始对我还很温柔,但后来,又恢复了原先的冷漠,而师弟身上却渐渐有了伤。有一天,我按捺不住,偷偷跑去看师弟练武,却看到我爹拿着藤条抽打他。”

“我那时候才知道,我爹之所以收下他,是看中他天赋异禀,希望他事事压我一头,促使我奋发图强。我若是输给他,至多遭受我爹的几个白眼,他若是输给我,就会遭遇一顿毒打。”

“可是他很善良。他对我说,挨打受的是皮肉苦,忍一忍就过去了,被自己父亲冷漠以对,却是一生之痛。听了他的话之后,我一个人坐在礁石上,对着海浪想了一夜。第二天告诉他,让他只管赢我,因为,那已经不会成为一生之痛。”

“自那时候起,我把爹当成了传我武功的师父,不再有期盼,自然也不会失落。反正没了爹,我还有师弟,后来想想,两个小萝卜头互相扶持,也挺感人的。久而久之,我发现挨白眼,受冷遇也不过如此,至少我吃得饱,穿得暖,也没什么可以忧虑的大事。比起那些家破人亡、饥寒交迫的人来,一点亲情上的挫折,实在不算什么。”

“我爹大概看出了我的变化,在我十四岁那年,把我丢去了逍遥岛附近的恶人岛。那里是海盗、通缉犯和得罪了中原武林无处可逃的恶徒的大本营。我去了那里,就像小白兔入了虎穴狼窝,为了活下去,我只好拼命地反抗、战斗。唔,最后,我活了下来,一个人在那座孤岛上生活了一年,觉得实在没意思,就造了一艘船,回到逍遥岛,把我爹赶走,自己当了岛主。”

波澜不惊地说出这番话,却是他波澜迭起惊心动魄的半生经历,慕枕流有些动容,更多的却是心疼。那时候听他说“我不是胸藏万卷书,却手刃万条命,一样阅历过人”,以为是赌气吹牛,却不想背后有着这样沉重的故事。他想伸出手去安慰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又很快想到了彼此的立场,硬生生地断了念头。

“方横斜于我,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以前的我,在这世上出了武道之外,唯一的挂念。”

慕枕流突然不想听下去。

可是由不得他。

谢非是附在他耳朵边上,慢吞吞地,一字一顿地说:“以前,我是他的剑,凡他长臂所向,我不问对错。如今,我愿为你的盾,守你栖息之地,我不计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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