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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手旁观(35)

姜煜为翻案四处奔波,可那个年代,证据意识和证明手段远没有现在这样完善,发表时间几乎就是最大的佐证。

困难重重,姜煜夫妻却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从系办公室到鉴定所到法院,处处碰壁,屡败屡战。

直到年幼的姜醒被查出心脏出了问题需要动一个大手术,手术费用对于这样一个朴素清苦安于学术的教职工家庭是一笔天文数字。

姜醒情况愈发恶化,确定手术迫在眉睫,姜煜在阳台上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就瞒着妻子接受了胡宇的私下调和,拿了钱让孩子做了手术,却永远无法再为自己正名。

科学家、知识分子也要为五斗米折腰,这很残酷,但是现实。

姜醒身体日益康复,可往后的生活却与之前天翻地覆,他不再是书香门第的天之骄子,他是令人不齿的抄袭者的儿子。

学校里的风言风语从未间断,教职工宿舍大院的冷嘲热讽令人窒息,那个年代,大家的工作生活连在一起,周围的邻居、交往的朋友几乎都是姜煜的同僚,文人清高,最不齿抄袭,看向他们一家的眼神充满怜悯、鄙视或痛恨。

无关紧要的路人义愤填膺得仿佛自己才是被姜煜抄袭了成果的受害者。

姜醒再考第一名时,迎接他的不是老师赞赏的目光和同学们羡慕的眼神,而是他是否作弊的质疑。

“大的抄人家论文,小的也能抄别人答案嘛。”

小小的姜醒当时还不懂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只是疑惑,第二名还比他低了几十分,他抄谁的?

他也不再是品学兼优众星捧月的神童天才,不再是别人家长口中要自家孩子学习的三好学生,而是避之不及的瘟神。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给我少跟他儿子来往,这人啊笨不要紧,但是心一旦坏了神仙都救不回来。”

被排斥、被孤立的经历锻炼出了现在这个铢锱必较、淡漠温吞的姜醒,恶毒的话语和嘲讽的眼神接收得太多他就自动进入了一种麻木到浑然天成的状态,直到心情真的再难有曲折起伏。

“其实我倒是真的不太所谓他们怎么想,说什么,这些人只是把自己生活里的不如意借机撒到我身上罢了,反正我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所以在填志愿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填了千里之外的 S 大,并且没有以后再回去发展的计划。

姜醒抱着膝头目光无神,对着裴律茫然地眨眨眼睛,显得很不解,想要一个答案:“我只是觉得我爸爸妈妈很辛苦,我不在意了,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意。”

他像一只弱小的动物抱腿蜷缩,头越来越低,很惭愧地捂住脸,闷声闷气道:“裴律,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不懂事,我同学在背后议论我,我就去质问我爸爸为什么不追究到底,事实明明不是这样。”

“我哭着问,为什么他不坚持,为什么他不勇敢一点,不更坚决一点,明明就不是他的错,不是我们全家的错,真正抄袭的人成了英雄,被抄袭的人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我们家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是他的懦弱和妥协、纵容,我还说我宁愿他当时没有收那笔钱治我的病,我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抬不起头来。”

“我爸爸当时都说不出话来,只是跟我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妈妈知道以后狠狠骂了我一顿,那个失望的眼神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那么多话里我就记住了一句,她说,这个世界上有比事实和真相更重要的东西。”

姜醒的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很薄而轻盈,包含痛苦的颤抖:“你说,我在当时怎么能那么说呢,我爸爸一定特别难过,可是后来我都没有去跟他道歉。”

“我说不出口。” 姜醒很犟的,小小的姜醒就已经很犟很犟了。

“但他们就那样原谅了我,什么也不说地原谅了我。”

“他们还原谅了很多人,但陷害、污蔑他们的人还是过得很好,平步青云,官位显赫。”

“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我爸爸妈妈是真的跨过去了还是没有,我总觉得他们还没有,但也可能是,大家都放下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跨过去。”

所以姜醒对抄袭格外敏感、厌恶、执着得不近人情,在上初中的时候就就逼得一个抄他参赛作文的同学在广播室当着全校念道歉信。

姜醒情绪有些激动,可语气又很平静,自己一个人在那儿叨叨念念地,不需要回应,只是紧抓被角的指尖泛白,裴律下意识伸出双臂将人揽住,给他一个温实宽慰的拥抱,完完全全地笼罩他,包容他,让他降落在不定情绪暴风眼中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