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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17)

众所周知,十官九贪。许多老臣更是年纪一大就开始结党聚群敛财养老,皇上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杨云以前虽看不过眼,但也知道沉默是金。因此,这件事他刚说出口便发现自己冲动了,但也晚了些。同时得罪了四位重臣,便是看在先帝爷的脸面上皇上也不敢再留着他的脑袋,于是发配他去边疆打仗,名曰戴罪立功,实则杜邮之戮。

当时我依然是个愣头青,只知道夫君又要打仗了,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为他准备行军衣物的时候,家里来了个女客人。直到那时候我都还是傻傻的,为这客人准备茶水点心,却不料撞见杨云对她做了少卿曾经对我做的事。

客人没有在那里待多久就走了,杨云心不在焉地准备行军。那会儿我依旧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媳妇儿,心想男人没有哪个不偷腥,便是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帮他纳妾便是。且说这种时候不好影响夫君的心情,儿女情长的事还是放在他打仗回来再说。只是等他走了以后我是越想越不明白,倘或杨云只是一般的花心也就罢了,他对那女人说的话可是一句都没对我说过,那种搂搂抱抱的行为也不曾对我做过……我茶不思饭不想了一段时间,日日失眠落发,却听来了夫君被敌军围剿的消息。

杨云到最后死在了我的怀里,口中念的却是其他女人的名字。

最让我纳闷的是,这被他捧到天上全心对待的女人居然是青楼唱戏的。即便是他死了,我想到自己每每在家中独守空闺的时候,他却醉入花丛饱餐秀色,心中的闷气便无处可发。后来去丽春院当戏子,跟这一股子闷气也脱不开干系。不过冷蓉的运气比我好多了,她到后来当了妃子,还假惺惺地说要和我称姐道妹送我银子、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却赌着那口气,一直在青楼唱戏唱到闭眼断气。

不是没有恨过杨云,不是没有想过彻底断了对他的想头。而且我知道,在他们的故事里,我简直就是陪衬,就是他们爱情的调味料。

可是,时光流逝,仇淡如茶,到最后我想到的却依然只有他的好。

走出重垣叠锁的深宫,帝阙前宫灯千层辉煌,在一片凄然的黑中一路照到迷雾中。守门的侍卫已疲惫得恹恹欲睡,自然不会留意到来来去去穿墙而过的无数幽魂。我缓缓漂移在城门下,忽然想起多年前曾经在这里无数次目送过夫君离去,看他骑着骏马高大的背影,盼着他早日归来……没料到到我死后,这一切都成了荒唐。

刚叹息着想寻找回地府的路,抬头却看见了城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眯着眼看向他,生怕是自己看错了。

他大步朝我走过来,额心淡紫色的菱形印记微微发亮:“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怎么一个人跑到阳间来了?”

看见他渐渐清晰的眉眼,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抖:“我……我只是睡不着随便来转转。”

杨云微微笑道:“原来是这样,你的三个夫君都不管了么?”

这问题我并不想直接回答,面对他心中的苦楚也难以抒发。我吐了一口气:“以后有的是机会相处,今天就算了罢。倒是……”我想了半天没有琢磨出该叫他什么,“倒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杨云望入我的眼,却依然是那种让人看不透的目光。他沉默了很久,缓缓道:“大概是思念结发妻子,才来故土重游。”

第七章 青丝(一)

杨云和冷蓉的故事虽然凄美,却是个悲剧结尾,他俩从头至尾连私定终生的机会也无,按理说我是他唯一的妻子。但他之前一声不吭地给了我个大炮仗,自个儿却跑旁边听响去了,这实在让我无法对他提起防备。我看了看四周:“结发妻子?”

杨云看我的眼神相较之前更怪诞了些,看得我浑身不顺畅。终于他半垂下头,低声道:“夫人,当年是我对不住你。”

那他说思念结发妻子,是否又是谎言?可我已无力再去多问,只是轻声道:“没事,我不再计较了。”

杨云道:“我知道我欠你的无论如何都无法补偿,而不论是什么原因,我也做错了。可是,其中还是有一些难言的苦衷,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解释?”

“苦衷……?”我握紧双拳,听见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你都做到那个份上了,还叫有苦衷?”

杨云还没来得及回话,门外的颜姬已经在大声唤道:“娘子,你还在那里跟什么人说话,快过来,我看见了一个人!”

杨云看了看颜姬的方向:“现在这个环境不宜说太多,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这几日我都会住在楚江王那里,如果你考虑好了,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以过来找我。”

杨云化作黑焰离去。我尚处于恍惚状态,便被颜姬拽出城门。他指着街边的一个晕倒的年轻人道:“你看,这里有个死人。”

我蹲下去探了探死人的鼻息:“他还没死,只是饿晕了。”

“我去给他弄点吃的。”

我挑眉看了看颜姬:“你几时变得如此温柔体贴了,颜公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懂么。”颜姬闪电般奔回城内。

看这年轻人手里拿着书卷,看样子是个读书人,兴许是进京赶考来的。再看看他的脸,忽然有些明白了——这细皮嫩肉的白斩鸡,大概是对了颜断袖的味。

没过多久骚狐狸就弄来了一些鸡肉,还贴心地亲自喂这书生。这人昏昏迷迷地把鸡肉吃了,半眯着眼看向颜姬:“你……你是神仙。”

骚狐狸的媚眼本来很勾魂,此时却圆瞪起来:“神仙?”

……

……

真不敢相信我竟陪着颜姬伺候那书生直到天亮。

晨曦方现,满街的鬼魂都像蒸汽一样挥发在空气中。我和颜姬化作人身把书生安置在客栈,一起回到幽都判官殿。

因为不想惊动老爹,我们从后窗偷偷摸摸翻进了新房……刚一落脚,便看见坐在案前看书的谢必安。他摘了新郎官的冠冕和挂件,但身上依然披着大红衣裳。

谢必安抬起眼皮子看我们一眼,淡淡道:“知道你跑了,岳父大发雷霆,一个时辰前就把少卿叫过去训话,到现在还在训。所以娘子,颜公子,你们要好自为之。”

我惊:“我爹怎么会知道?”

谢必安道:“这可要问小王爷了。”

少卿果然是个沉不住的主。我和颜姬对望一眼,正想商量点什么对策,谢必安又道:“岳父知道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也知道颜公子在女人方面不怎么行,这念头还是打消了的好。”

“我先去看看,娘子你自行善后吧。”颜姬一溜烟跑出去了。

我连忙跟着出去:“我也去。”

谢必安站起来道:“等等。”

“怎么了?”

“你的手似乎受了伤,我帮你包扎一下。”

我这才想起手上有伤,迟钝地嗷嗷叫起来。谢必安跑到药房里去翻了一会儿,提着两个药箱回来了。看他把药材纱布摆在床上,有模有样地开始捣腾,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在他面前坐下来:“必安,你这人是刁毒了点,没想到做起事来是百样玲珑面面俱到。”

“我望与娘子白首齐眉,做事自然要周到些。不然娘子一个暴怒把我休了,或是像今日洞房夜这般跟颜公子跑了,那我岂不成了弃夫。”

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望着红帐子发呆。谢必安握着我的手盯着伤口,许久才道:“你这伤可是出自判官之手?”

“你看得出来?”

“你在阳间可有遇见什么熟人?”

“哦,遇到了颜姬和你范兄,还有几个生前的旧识,就没别人了。”

谢必安看了我一会儿,欲言又止,还是沉默着掰开我的手指,用药水细细清洗伤口,在我手发抖的时候停了停:“娘子真是千金贵体,这点皮肉伤都会痛成这样。”

若眼前的人是少卿,我一定说你有本事自己去让判官烧烧试试。可少卿不会说这种话,他才是真的千金贵体,看见伤一定先吓晕过去再爬起来泪眼汪汪地抱着我包扎……谢必安是难得一见又俊又实在的人,却不知我究竟是怎么给了他一种很娇贵的印象。我虽出生名门,但跟着前半辈子傻愣后半辈子糊涂的老爹,全家过好的年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外加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在青楼混的那段日子不说也罢。

我摇摇脑袋,忍着痛把手伸得更直了一些。好在他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把伤包好了。我和他虽已是夫妻,但还是没能问出他为何会有这种印象。其实不过是鸡皮疙瘩的小事,我这生性多虑的脾性就跟旧疾似的扎骨子里没法改。

收好药箱,谢必安和我一起走到新房门口。开门后他道:“娘子请。”

我往后退了退:“不,官人请。”

“娘子请。”

“官人请。”

“一夜夫妻百日恩,还是娘子请吧。”

这无常爷的风凉话实在是地府一品,我拗不过他,只得笑了两声,硬着头皮出去了。

谢必安没有跟我去客厅,而是回到药房里放药箱去了。

客厅里坐着两个被训话的夫君和满眼血丝的老爹。见我出来了,爹奋力拍打桌面,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真不敢相信,我闺女居然会在大婚当夜逃婚,我东方家颜面何在,体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