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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45)

“娘子,这是我想送你的东西。昨天我看院子里的桃花都开了,想你今天便会回来,折了一些给你。”他把花枝取下来,抖了抖花瓣,“我替你别上?”

“……嗯。”我的头垂得很低,眼睛突突跳得很难受。

他取下我的金钗放在砚台上,替我轻轻插上了桃花枝,扶了扶我的发髻,微微一笑:“真好看。”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眉眼在春雾中如梦似幻。我忍不住了,又抽了一张花笺,在上面写下刚才想到的诗。这过程中我的头发滑了下来,花子箫靠近了一些,把我的发拨到背后,然后顺着我的动作一字一句念道:

“情若似墨烟青花,又何畏顷刻春华……娘子这诗不错,我也献丑了。”

而后持笔,也抽花笺在上面题了诗:

谁道寒雪太无情,一年一归最痴心。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这不解风情的混账,他根本就没看懂我的意思!!

我如何都想不到,花子箫搁了笔居然说的又是另一码事:“娘子,这一回我已尽了力,但丰都大帝说你若不现身还好,现了身,十年阴狱如何都不能免。”

“是么。”完全无力回答他。

“阴间十年。你可有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

“没想好。我提督的差事也丢了,接下来恐怕得想办法挣钱混满这十年了。”

“十年如此漫长,岂是说混就混的。”花子箫轻轻笑了,“室人之事想好如何处理妥当了么。”

“少卿想必是会提前投胎的,颜姬过些日子可能也会回他的狐狸窝。可能十年内只跟必安处得久些,毕竟他在地府里当差。”我盯着花笺,停了一下又道,“至于花公子的事,还是请自己定夺。”

花子箫应了一声,竟也跟着我一起看向花笺,在我耳边低低地说道:“我还是喜欢娘子的诗。情若似墨烟青花,又何畏顷刻春华。真不错。”

此时他这样□裸地把诗念出来,就像是一颗心都被剖开了摆在面前。我鼻尖有些发酸,却转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无奈春华有情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华。”

“春华随流水……”花子箫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淡淡地重复着,“一随十年么。”

我深深埋下了头,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不想再一次被他冷漠地推开。可是再次抬头时,却正巧迎上了他勾下头的脸,我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后退,嘴唇已经被他吻住。

他紧紧地扣住我的手和腰,像是疯了一样狂吻着我,不时还像是在发泄怨恨一般,在我嘴唇上咬了几下,然后顺势吻到我的颈项。

“你……你这是……”我呼吸混乱,很是错愕。

“我不管了。”他贴在我的颈间含糊不清地说道,“媚媚,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细吻如初夏的暴雨,密集地顺势往下落……

后来,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全部都被打散在地,墨水溅满了石青的软帘、落地的裙衫。他褪去我的衣衫,又抱我上桌。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失控的模样,汗水染湿了彼此的胸膛,在花笺上、大片的生宣上晕开。

其中一张花笺上的字也糊了,糊的是花子箫之前题写的八个字:

一寸芳心,十年醉梦。

第十二章碧烟(一)

春夜短,幽梦断。

环顾四周,窗外丁香吐艳,水灯如雾,房仍是那张床,窑茶杯仍留着六安瓜片的茶垢,可是身边却早已空无一人。桌上的炉瓶三事楚楚有致。唯一不同的,是顺着窗花落下的满桌花瓣。

身体仍有不适,但我还是穿好衣服起来,一人去了侧厅,准备用早膳。刚一跨入门,却看见谢必安和汤少卿做在餐桌旁用餐,往餐盘里两个碗里舀粥的是早已穿戴好的花子萧。

一见我进来了,花子萧微微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看了一眼碗里的粥,对我欲言又止,又对另外两人道:“那我先回房了。”

“好。”少卿大口喝着粥,随口答道。

谢必安看了我一眼,又笑着用汤勺拨了拨粥:“花公子,你这么做就不对了。娘子刚一来你就叫走,会不会太失礼了?而且我知道你一个人可以吃两碗,但她刚起来,你是不是应该先给她一碗?”

花子萧这才把碗放下,坐在桌旁。我也在他旁边坐下,满脑子都是昨夜春宵一度的回忆,饭也吃得很是走神。花子萧也一直埋头吃饭,并不多言。他虽然性情温润如玉,却很少如此拘谨。谢必安那双细长眼朝我们扫来扫去,弄得我更紧张了。

整个用膳过程是悄无声息,唯一的声音,便是少卿对食物的点评——倘若目光也能变成刀子,那还有谢必安眼刀唰唰唰的飞射声。

饭后,少卿一如既往地在我身上蹭了一下才离开。

谢必安站起来,也准备去当差了。

“掩耳盗铃不妥。”他用哭丧棒敲了敲手心,嘴角有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不妥。”

本想只有我和花子萧,气氛会变得更僵。但他指了指我的空碗,温言道:“娘子,我再给你盛一碗?”

“哦,好。”我把碗递给他。

他去盛了汤,又重新回到我身边坐下:“待你吃完,我也出去有事。”

听见他这么说,我心里又是咯噔一声,想起了上一次被他丢在家里等一天的事。但还是没多话,只笑着点点头,飞快喝完碗里的粥,然后起身打算送他出门。

“我房门没锁,若是无聊,可以到我房间里看书、作画或抚琴。”他也跟着站起来,“媚媚,不用送我出去了,我会尽早回来。”

“好。”

心情稍微好些了,但他走了以后,心里还是有一阵难言的空落。

招呼吓人打点了一下家中琐事,我到他房里去,看了一个时辰的书,把他的筝放在桌上,将双手放上去。

窗外一片桃红锦绣,繁花落满弦头。我单手弹起了那首梦中熟悉的曲子,因为不够熟悉,还是有几个错音,弹得也很小声。停了一会儿,刚继续了又一个音,忽然,另一只年轻男子的手也放在了琴上。

我吓了一跳,抬头却正巧对上了花子萧的目光。

“怎么……你这才出去多久?”

“因为很想念媚媚,所以早些回来了。”他对我,依旧很是相敬如宾。但每一个字都让我心乱如麻。

“把这首曲子弹完吧。”

我点点头,顺着他指尖优雅的动作,缓缓拨动琴弦。

琴声切切,完顷如水。昵昵情意,碧落天高。

他另一只手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直至一曲终了,他弹琴的手也覆住了我的手,收回了胳膊,拦腰抱住我,把我整个人都禁锢在他的怀中。

红窗像是方形的画框,把满园桃李春色图裱了起来。

我低声道:“子萧。”

“嗯。”也不知是否拥抱太过用力,他似乎不想多言。

而我也说不出心中所想。

只是觉得落花无尽凄凉,更不愿意再多喜欢他一分。

因为直至这一刻,我忽然发现,无间地狱那些血腥恶心的场景,也不是那么恐怖了。而这种想法本身,却最令人害怕。

晚上,路过谢必安得卧房,知道他一向睡得早,我特意放轻了脚步。但还没从门前走过,已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大喊。

我赶紧推开门,进去看发生了什么状况。谁知前脚刚一迈进门,必安已飞速坐起,在床铺周围摸索,一把捞过床头的哭丧棒,抱在怀里,仿佛抱孩子般谨慎,微弓着背,背脊颤抖。他情绪不稳,居然一直没留意到我进房。直到我走过去,轻拍了他的肩,他才抬起头,惶然地看着我。

“必安……你,你还好吧?”我小声道。

必安征忪片刻,恢复了往日的淡然:“无妨,不过做了个噩梦。”

他大梦初醒,吁了一口气,又把哭丧棒放回枕旁,轻咳了两声,丝毫不觉尴尬:“我还道你和花公子似水如鱼一条藤儿,几天内不大会分开了。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晃悠,不想他?”

本想安慰的话都被他硬堵了回去。

“你没事就好,我先回去歇着了。”

“娘子。”

听他继续说话,我停了下来。他又道:“曾有人献楚庄王一名琴,名‘绕梁’。得到‘绕梁’后,他便不理朝政,把国事家事都抛在了脑后。幸而他的妃子樊姬及时劝阻,说夏桀酷爱妹喜之色,而后国破家亡。楚庄王如梦初醒,命人毁琴。”

说到这,他抬眼看了看我:“楚庄王与‘绕梁’,你比较想成为哪一个?”

我笑道:“这问题问得奇了,任谁选,都会选楚庄王吧?”

必安亦浅浅一笑:“言之有理。”

听他说了那么一通胡话,我还道他是有心事。直到半个时辰后,颜姬发现他病倒在门前,把我们所有人都闹了起来,我才知道,他那一出,完全是因烧糊涂了。

打头一回知道,原来鬼也是可以发烧的。下人们忙里忙外为必安熬药煲汤,我、颜姬。少卿还有子萧在旁边照应。

我拧了一把毛巾,盖在必安额上。他却猛地握住我的手,把我吓了一跳。

“碧烟,碧烟……”他痛苦地呻吟着,眉毛皱成深深的川字,“碧烟……碧烟……”

这下我可糊涂了,转眼看了看身后的颜姬和花子萧,颜姬和少卿摇摇脑袋表示不解,花子萧只是沉默地望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