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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48)

我和子箫送爹到桥上,子箫在后面候着。爹端着碗,挥挥手打断了催他喝汤的孟婆。

“为父除了好赌这个大毛病,还有两个小毛病,一是迂腐,一是疑心病重。”爹瞅了一眼我身后的花子箫,眯了眯老眼,“不管这花子箫如何会为人,为父怎么看这他都不带劲儿。你说好好一大男人,画了张皮比姑娘还漂亮,这本身就不大对啊。”

我摇了摇爹的胳膊,试图为子箫开脱:“爹,您总把他想得这么阴暗。您又不是不知道,子箫他本来就长得这个样子,现在的皮相也不过是还原他在仙界时的模样。重点是他对我好,这就够了。您这就安安心心找娘去,不然错过又赶不上了。”

“瞧瞧你,一张嘴倒了核桃车子。有了丈夫就不要爹了?”

“我哪敢。”我吐了吐舌头。

“也好,也好。看你现在这么开心,为父也可以放心走喽。”爹拍拍我的肩,却轻轻叹了一声。

其实,爹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次一别,在往后的轮回中,我们便将形同陌路。我们之间的父女之情,也就在这里断了。

不过老爹向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拍拍我的肩,喝了汤转身过了桥。不但没道别,连头也没有回。

花子箫轻轻握住我的手,有几分安慰我的意思。

我心里有些煎熬,但还是抬头朝他笑道:“虽然这样说着有些不宽厚,但这一刻,我倒有几分希望他再投错胎,转眼又被做成汤回来。”

“人间聚散似浮云,若是有缘,总会相见。”花子箫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声音也愈发温柔,“媚媚,不必勉强自己。”

我点点头,却发现他这样一搂,桥上桥下的鬼都瞪大了眼,在看着我们。老脸一下没处搁,刚想推开他,便听见一个妖娆百转的声音飘来:“看看我们好一对有情人,是绝不虚度光阴,空添岁月,哪怕出个门也要亲热亲热。”

我与花子箫一起回头。果不其然,来者是颜姬,身后还跟了个少卿。颜姬难得没藏他的尾巴,九根尾巴就跟白犀麈似的微微摇摆。这下看我们的人自然更多了。

花子箫倒是大方,只朝他们微微一笑:“颜公子,汤王爷,你们怎么来了?”

“来送岳父啊,结果没赶上。唉,看来只有回去喽,我可不想看你们腻出油来。”颜姬挥手指了指少卿,“不过,小王爷有话要跟你们说。”

我道:“少卿,怎么了?”

少卿看了我一眼,看了花子箫一眼,最后又把视线转回我身上:“夫人,我也要去投胎了。”

“什么?”我还道自己听错了。

“我可以私下和你谈谈么。”少卿这么说着,眼睛却看着花子箫。

“颜公子,现在鬼门关里边有卖松穰鹅油卷,那是娘子喜欢吃的。我们去给她称两斤。”花子箫很自觉,把颜姬带走了。

忘川上行舟如叶,水中桥影朦胧。

少卿看他们走远,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了过来:“其实,你和花子箫成亲第一个晚上,就行夫妻之实了,对么。”

少卿向来说话开门见山,但如此认真的样子,是太久没见了。

我稍愣了一下,老实地点头:“对不起,我撒谎了。”

少卿轻轻叹了一声,苦笑道:“我一直装傻,又何尝不是撒谎,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少卿……”我抬停了一下,把没用的废话都吞了回去,“所以,你这次想要投胎,不是赌气?”

“嗯。”

“也好。我知道你一直不是很喜欢阴间,你的性子也不适合待在这里。转生投个好胎,继续你的王爷命,也是再好不过。”

“你如此希望我走,我可以理解为是为我好么?”

“我自然不希望你走。”

后面半句话我没说下去。若换做是花子箫或谢必安,他们必然不会多言,只点到即止。可少卿不是这样的人,他直肠子惯了:“但留下来,也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对么。因为你不会再瞧上花子箫以外的人了。”

我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

“媚娘,认识你越久,我是越无法看透你。你是看上了他哪一点?”他顿了顿,“若说你以前喜欢杨云,是因为他救了你,是因为他的英雄气概,我还能理解。可花子箫,他除了空有一副好皮相,还有什么?”

我摇摇头:“你错了。他连皮相都是画上去的。”

“是啊,我还忘了。他是无间地狱来的画皮鬼,不可能陪你一起转世,也不可能给你终生幸福。我话说难听点,你们甚至无法传宗接代。你真打算为他永远留在这不见天日的阴曹地府,和他一起永世不得超生?”

“走一步算一步罢。少卿,别问了。”

“是啊,是我多嘴了。我本来就不该多问。”少卿目光闪烁地看着忘川,“你知道我是最适合你的人,也是最能让你幸福的人。可是,你却选了一条最弯的路。事到如今,也只能祝你幸福了。”

我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连简单的“多谢”都说不出口:“你几时投胎?”

“今夜子时三刻。”

我怔了怔:“这么赶?”

“对,这回不是王爷了,可是太子。”少卿笑了,看上去却没有他说得那么得意。

“真有你的,这样好的胎都鼓捣来了。”我也强笑着轻推他一把,“那晚上我来送你。”

“别,我不喜欢分别。你要来的话,那可就要跟我一起过去,当太子妃了。晚上陪我吃一顿散伙饭便好,多拿点时间陪陪你的真夫君罢。”他搂住我的肩,就像往昔一般,“来,我们先回家。”

一场饭食不知味,气氛也平平淡淡,之后颜姬和少卿还是一如既往,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颜姬说大家都走空了,他可没兴趣留在这里当我和子箫的陪衬,打算搬出去住。所以一整个晚上,我都能听见他指使下人收拾东西的声音,还有时不时和少卿拌嘴的声音。

子时,深夜渐静。

我听见少卿不耐烦地把颜姬赶回来,接着便是最后一声门响。

必安没了,爹投了胎,少卿也过了桥,颜姬也将搬走。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个家,竟一夜间人去楼空。我把整个人都埋入子箫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子箫。”我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现在,我只有你了。”

他轻抚着我的背脊:“我知道。你从什么都有,到变成了只剩下我。”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眼眶湿润了。

他的手指顺着我的背脊,抚上了我的脸颊,在黑暗中,细细地描绘着我的脸部轮廓:“可我却幸运得很,从什么都没有,到有了你。”

眼眶里的泪水立刻落了下来。

如此选择,虽然寂寞,却不会后悔。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何时,但现在,哪怕一直做鬼,也要和他成为长长久久的鬼夫妻。

至于十年后的事,十年后再说罢。

窗外轻烟缕缕,花落香残。

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必安。到最后,他和碧烟一样,都在奈河里化成了轻烟。

碧烟碧烟,轻裾含碧烟,窈窕似云浮。

只是到最后,不知在无常爷心中,窈窕的究竟是那个爱碧烟的人,还是名碧烟的鬼。

第十三章过桥(一)

石天基有诗曰:“人生在世一蜉蝣,转眼乌头换白头。”这话绝对仅限于凡人的那个世界。

数年过去,上头的世界白云苍狗,下头的世界铁板不易。策儿到了变声的年纪,顶着个公鸭嗓到处跑,脸部轮廓虽还稚嫩,但也渐渐有了英俊小生的影儿。宛儿也到了豆蔻年华,站在一把子水葱儿似的姑娘里,竟也很是出类拔萃。可叹的是,她和策儿两人感情似乎没儿时那么好,时常闹别扭不说,有时候还吵得面红耳赤,互相看不顺眼。

而沈公子自与颜姬三年之约后,寒窗苦读,发愤图强,终于在第三年金榜题名,为皇上钦点了状元,大红袍子上了身。翰林府赏一品御宴,文人骚客几番风雅,风风光光过后,沈公子心中惦记着的,还是京城那棵郁郁芳芳的桃树。

月下一壶桂酒,折枝一束桃花。沈公子心怀忐忑,等着与故人重逢。

然则到最后,酒喝完了,花凋零了,还是没能等来要等的人。

我跟颜姬说,你这回眼神不好使,沈公子是个长情的人,这样做不地道。颜姬摇摇手指头,说再等三年,你且看他。

此后,沈公子果真如他所料,鲤鱼了个跳龙门,名利双收一帆风顺。他搬到京城两年后,把自个儿的一家子人也带了过去,包括他五岁的亲妹子。而离奇的是,这妹子生得跟花似的,却是个难得的鬼才——大字还不认得一个,就嗜上了赌,摇色子摸麻将天九牌斗鸡走马她是样样精通。

一日大司马带着小儿子到沈公子家中做客,因和沈公子聊得投缘,就把小儿子扔到了后院。司马小公子虚长沈小姐几岁,生得虎头虎脑的,脾气略有些暴躁,浑身是劲儿,一会儿便把整个后院里的兄弟姐妹吓得不敢说话。只有沈小姐胆子颇肥,拿出一对蛐蛐儿给他,说你选一只跟我斗,谁的蛐蛐儿赢了,就算谁赢,输家为赢家做牛做马十年。司马小公子见对方不过是个小姑娘,毫不犹豫答应,并选了大的那只蛐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