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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昭辞(79)

凌阴神君沉默良久,道:“……你还是会时常想着他,对么。”

这话题毫无意义。我只是安静望月,没有回答。

凌阴神君长叹一声:“如此,他的牺牲也算是值了。”

“牺牲?他有什么好牺牲的。”旧事重提,难免令我心声郁结,我冷冷笑道,“与我终生厮守的人,可不是他。”

“可若没有他的牺牲,你早已烟消云散,又谈何与人终生厮守。”

我愣了一下,转过身去,迷惑地望向他:“什么意思?”

“他说过,让我不要跟你提及此事,让你后半生好好过日子。不过,我瞧你也命数将尽,想听这故事么。”

可怕的预感当头袭来,我握紧杖头,手指有些发抖:“你……你说……”

其实,我并不是愚昧到无法察觉这其间的种种,只是不想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愚昧,也不敢相信他会把我放在重要的位置上。所以,宁可一生糊涂。

半个时辰过后,凌阴神君化云而去。

我终于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命不久矣。这残败而枯竭的身躯,再也承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我徒步走回月阶,想要找个地方靠一下,却是再也走不动,只得压着拐杖头,竭力不让自己摔倒。

可是,只要一想到胤泽的事,便无法平定情绪。

拐杖腿不住颤动,在地上划下痕迹。我闭着眼,胸口上下剧烈起伏数次,把涌出的一口血吞了下去。然后,我挥挥袖袍,施展了流水换影之术。

一瞬间,天摇地动,满城石滚沙扬,花叶坠落,巨大的月亮也离我们越来越远。

最终,溯昭穿过万千烟云,沉落在大海之中。

我一生为溯昭付出诸多,却晚节不保,做了一件极为自私的事。明月已远,海声却近了。我倒在月阶上,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还是同一个夜晚,我已躺在寝宫的床上,却再无力坐起身来。察觉此处略有动静,臣之飞奔过来,坐在床边,一双眼睛十分红肿,像是刚才哭过:“薇薇,你还好么?”

“嗯。”我虚弱地应道,“你不是要七天后才回来么,怎么提早……”

“仙尊有临时要事,所以为兄提前回来了。”

听见那“为兄”,我在他身上多扫了几眼——果然,他腰间有一根轻飘飘的红线。那里原来挂着我送他的小鹿冰雕。看来,他发现小鹿冰雕融化,才立即赶了回来。瞒了他两百多年,我想,是时候告诉他这秘密了。我浅浅笑道:“臣之,你发现了么,每次你撒谎,都喜欢自称‘为兄’。”

他微微一怔,无奈笑道:“你也真是厉害,瞒了我这么多年。”

窗外的月亮变得极小,与人间别处月色,并无不同。春夜花暖,天地间一片鲜艳天真。我听见浪声吹岸,风临烟城,今宵我若能再踏出门去,恐怕便能看见令人怀念的沧海明月之绝景。只是,怕坚持不到那时了。

多么想跟臣之说,请把我的骨灰撒在海中。可臣之惜我一世,我决不能这样自私。我只是继续吃力地与他谈心,谈到我们少年重逢的感动,小时的糗事。

终于后来我有些累了,便道:“臣之,我有些饿了,想吃苏莲糕。”

“好。”他咬了咬牙,眼比方才更红,“我这便让人给你做。”

相处这么多年,我们都很了解彼此。他完全可以嘱咐别人去做,但他还是亲自出去了。他应该知道,我是想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自己。他在我额上吻了一下,便起身走出去。

“臣之。”看见他停下来,我对他的背影笑了笑,“谢谢你。”

他静立片刻,并未回头,只是拉开门,大步走出去。

待门重新关上,我从怀中拿出一个被焐热的东西。借着月光,我虚眼看清它的模样:这是一枚青玉戒,但相较两百六十八年前,我初次戴上它,它已的模样已改变了很多。记得当年,这枚戒指上原有精细的雕花,现也被摩挲得圆润光滑,成了一枚普通的戒指。

“嗷呜……”窗棂处,玄月的脑袋探了进来。

“玄月……乖,让我自己静一静……”我有气无力道。

玄月大概也察觉到了离别在即,满眼悲伤,扑打着翅膀,依依不舍地飞去。

人们常说,岁月是人世间最伟大的事物,因为它可以轻易洗去所有的爱恨,淡化所有伤痛。纵观九天四海,六道轮回,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敌不过它。再是强烈的感情,都会在它的磨练下影灭迹绝。

这也是我最喜欢用来劝说年轻孩子的话:“莫要以为你经历的便是永远。时间久了,你会知道,与你白头相守的人,才是对的人。”

我应了那个人的祝福,真的与臣之走到了白头,做了我们都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白头相守,画眉举案。这世上总有诸多美满的词汇,分明讲的是普通至极之事,却能让我悼心疾首,悲痛难绝。

我又曾在书上读到过诗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恐怕是世上最悲伤的八个字。

从四十二岁到三百二十八岁,从第一次偷偷喜欢上他到现在,已过去两百八十六年。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我们真正厮守的时间,却不足一年。

离开他以后,这两百八十六年里,我是多么洒脱,合家团圆,子孙满堂,甚至可以做到完全不提他,好似他从未入过我的生命中。

可又有谁人知晓,在这整整两百八十六年里,我没有一天,不在爱着这个人。

此时再谈爱,未免太过可笑。因为,我早已老得不能爱,爱到自己都欺骗,连自己也不曾发觉。因为知道他是薄情之人,揭开粉饰的太平,只会伤自己更深。就像贝壳,总是会把最脆弱真实的部分,藏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听到凌阴神君跟我说的前因后果,我是发自内心感激他没有提早告知。因为,我若早些知道,怕也确实没有勇气活到今天。

如此沉重的感情,谁愿背负?

胤泽,这一回你真的不能怪我。毕竟你我之间,我一直是输家。只以为你无情,我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如今知道真相,你可知道我会恨你。恨你不给我机会,让我当初随你一同而去。

百川归海,这原本便是万物的定律。你分明是沧海之神,能容天地之川河,为何不能忍受我这一缕小小的清流,回到你的怀中?

人生中最美之事,便是知道你也如我一般,用情至深。

人生中最痛之事,便是知道你情深至何处。

真是成也在君,败也在君。

粉色桃李是厚厚的窗栏,将窗子裹成了一个圈,在这轩窗之外,有一轮圆月高挂青冥。那有东方七宿,青龙之天,星斗璀璨环月,让我想起了两百年前,初次漫步在浮屠星海,那一份少女时的心动。这样的心动,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有过。

我多么希望这份感情和当年杨花般轻盈。

如此,我便可以只把你当作我年少时,一个简单而遗憾的残梦,一个不经意错过的美梦。

那些年,我真是好年轻啊。当时傻傻叫着的“师尊”,也还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还记得那一年的春天,你在曾对花仙子般插了满头桃花的我,露出了轻蔑的笑。

还记得那一年的夜晚,我在浮屠星海望见你回眸的一瞬,从此一生一世,再不回头。

此刻,双眼疲惫,我知道自己灵力即将散尽,握着青玉戒的手也渐渐松开。随着“叮”的一声响起,戒指掉落在地。悄然清脆,一如花瓣初绽的声音。随即,这一切轻巧的声响,都被沧海的浪涛声覆住。

终于,两百年八十六年过去,我第一次真正听见了你的声音。

而你,可有听见此处的声音?

双眼合住的刹那,有一场幻境花雨般飞过,在我最后的思绪中,留下浮光掠影。周围的景色,像是浮屠星海,像是法华樱原,又更像是在故乡溯昭。我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看见青天高远,落花纷纷,流水中自己的倒影,变成了两百多年前的模样:双马尾,雪肤青发,眼神青涩灵动,绽开一脸天真到犯傻的笑。

正为自己的模样感到诧异,却听见一个人在身后唤道:“薇儿。”

转过头去,只见星海浮屠载众生,那云雾邈邈处,站着一个眉目清远的青年。靛青长袍在风中摆荡,他的笑靥如冰,疏冷而美丽。而杨花却如雪,书写了上百年无穷无尽的思念。我朝他挥了挥手,雀跃地喊道:“师尊!师尊!”然后,提起裙摆,奋不顾身地朝他跑去。

梦魂百年明月笑,人面桃花辞溯昭。

胤泽,你听,月都的花开了。

【终】

君子以泽于二零一四年十月十二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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