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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11)

身旁传来重重的叹息,玉溪泪水涟涟地仰起头,这才发现堂屋里不知何时站了一圈人,都是父亲经常打交道的各大酒楼掌柜们,刚刚跟她说话的黑袍老者,乃秀城酒楼商会会长罗老,她平时都叫罗爷爷。

玉溪摇摇头,看着满身是血的亡父,昨天还训她切不好菜的阿爹,眼泪再次滚落。

她知道错了,只要阿爹活过来,她再也不偷懒了,一定好好跟着阿爹学做菜。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罗老背对众人抹抹眼角,良久才拄着拐杖转身,红着眼睛环视一周,声音沉痛地道:“望山乃秀城厨届之领袖,今日望山不幸遇害,我以秀城酒楼会长的名义,提议取缔今年的厨神大赛,全城酒楼关门一日,以慰望山在天之灵。”

“应该的,我附议!”

“我也附议!”

一众酒楼掌柜纷纷点头赞同。

罗老抬手,等堂屋重新安静下来,只剩玉溪断断续续的抽泣,罗老神色肃穆,扬声愤慨道:“贼人残杀望山,火烧秀城招牌徐庆堂,便是与咱们所有酒楼为敌。警局追缴匪徒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我罗家放鹤楼愿捐钱一千聊表心意,五百用于犒赏负责此案的警官们,五百用于张贴告示,悬赏江湖侠士为望山贤侄报仇!”

此乃义举,再次得到了众人附和,你十块我二十的捐起钱来。

声音传到外面,赶来看热闹的街坊们听在耳中,无不夸赞罗老仗义。

杭城,清溪睡醒了,睁开眼睛,房间还是暗的,窗外刚蒙蒙亮。

被窝里暖暖的,清溪翻个身,想到昨晚的梦,她嘴角一弯,偷偷地笑了。

她梦见自己回了秀城,听说顾家老太太、大太太都不喜欢她,对她冷嘲热讽,父亲气坏了,二话不说就为她退了与顾明严的婚事。既然不用当顾家的大少奶奶,她又是长女,父亲决定让她继承家业,于是她如饥似渴地跟父亲学厨艺,二妹玉溪也如愿以偿地解脱了,每天去找同龄的小姑娘们嬉闹,玩够了就回来看她做菜,领着三妹,像两只馋嘴的漂亮小耗子。

梦醒前的最后一幕,父亲蹲在后门外的小河旁,教她磨菜刀。

父亲说,河畔的青石是她出生那年他专门搬回来的,一年一年地磨,青石被父亲磨平了一层,摸起来也有锋利的细棱。夕阳西下,水鸭嘎嘎叫着结队游回家,父亲磨完菜刀,递给她看。刚磨好的菜刀,亮如镜面,照出了她的脸。

“清溪,以后咱们家的徐庆堂,就靠你了。”

潺潺的流水声中,她听见父亲这么说。

第10章 010

惊闻噩耗,顾世钦立即放下手头生意,与儿子顾明严一起,陪徐老太太、清溪回秀城奔丧。

徐家的宅子烧没了,紧挨着的两家街坊房屋也有受损,顾世钦一到,先出钱补偿了街坊的损失,再赁了一栋宅院暂时让徐家三代女眷居住,徐望山的丧事也将在这里举行。徐老太太、林晚音、清溪姐仨沉浸在伤痛中整日以泪洗面时,顾世钦默默派人将所有事情都打理地井井有条,丧事办得非常体面。

“幸好有顾家这门亲,不然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可不是,老天爷还算长眼,顾家父子厚道,没因为徐家倒了就悔婚,清溪她爹在天有灵,也可以瞑目了。”

“顾家爷俩厚道肯定没错,不过要我说啊,还是清溪长得出挑,你看顾少爷瞅清溪的眼神,心疼地跟什么似的,换个丑点的未婚妻,他能这样?”

“这倒是。”

说话间,前来围观徐神厨送葬的妇人们,全都看向了仪仗中央。

漆黑的楠木棺材后,紧跟着徐家众女眷,林晚音搀扶着徐老太太走在前面,身后清溪、玉溪姐俩并肩而行,三丫头云溪太小,由一个结实的婆子抱着。

都是哭,个人又有个人的哭法。徐老太太哭得最惨最响,简直就是在哀嚎,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嘴里交替喊着“我儿怎么就狠心去了”、“我怎么这么命苦”等伤心话。林晚音走在婆母内侧,脸庞被徐老太太挡住了,只闻断断续续的哽咽。

三姐妹里,小小的云溪趴在婆子肩膀,哭了一路已经没了力气。九岁的玉溪完全是孩子的哭法,一手揉着眼睛,不停地喊着“阿爹”。大姑娘清溪刚回家那天哭得最惨,“阿爹阿爹”唤得听者落泪,现在反而哭得最安静,行尸走肉般跟着队伍,苍白消瘦的脸上泪珠不断。

虽说不合时宜,但这样的清溪,会让每个人都想到那句俗语。

要想俏,一身孝。

娇小纤细的姑娘,肤色本就白皙,如今一身白色孝衣,衬得她肌肤愈加的娇嫩,眉眼愈加的灵秀,乌眉水目,楚楚堪怜,仿佛江南几千年的钟灵毓秀都融进了她体内,精雕细琢出一个千年才遇的绝色美人。

短短几日,顾明严亲眼目睹了未婚妻的各种哭态。

规律摇晃的火车上,她面朝窗外,眼泪无声滚落,最后挡住脸,压抑地哭。

见父亲的最后一面,她扑在床上,脸埋在亡父胸口,悲恸不舍地唤着阿爹,他只能看见她肩膀抖动。

……

她哭啊哭,泪水明明落在衣襟上,却好像滴到了他心头,泪化成笔,在他心里画了她的影子。她越哭,那小影就越清晰,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清溪。在此之前,徐家清溪只是父亲为他定的娃娃亲,他误会她是常见的旧派女子,心中不喜,直到再次重逢,他才惊艳于小未婚妻的姿色,开始主动亲近,想得到她的芳心。

那些都是表面的,他对别的女人也有过,可现在,这个叫清溪的姑娘在他心里生了根,她一哭,他跟着疼,他想哄好她,想好好照顾她,这辈子再也不叫她落泪。

天没亮,清溪就醒了,窗外有嘹亮的鸡鸣,却不是自家的镇宅大公鸡。

父亲死了,他最宝贝的公鸡,也被匪徒杀了带走。

清溪挡住眼睛。

翠翠进来的时候,就见大小姐已经起来了,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大小姐低头坐在床边,手里一张一张地从绣花钱包里往外拿纸票。这钱包还是小姐去杭城前新买的,当时老爷、太太陪在身边,二小姐眼馋,央求老爷也给她买一个。

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才多久,老爷怎么就……

翠翠眼睛酸了,既然小姐在清点钱票,她转身,准备待会儿再进来。

“翠翠过来,我有话问你。”清溪头也不抬,叫从小就跟着她的丫鬟回来。

翠翠嗯了声,偷偷擦擦眼睛,快步来到小姐面前,没去看床上摆着的纸票。

清溪数完钱,心里是无法形容的滋味儿。父亲的身影还在眼前,可她却不能只想父亲了,家里的财产被匪徒洗劫一空,母亲妹妹们手里肯定一分都没有,祖母最有钱,但现在恐怕也只剩带去杭城的那点了,数额多少,清溪不知道,也不敢指望向来吝啬的祖母会往外掏。

早知道,她在杭城时就省着点花了,而不是给爹娘妹妹们买礼物……

父亲的礼物……

想到她为庆祝父亲厨神比赛夺魁买的一顶洋帽,父亲嘴上嫌弃别人戴却十分羡慕的那款帽子,清溪扭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平复片刻,清溪小声使唤翠翠:“你去偷偷打听打听,父亲的丧事,顾叔叔上下大概花了多少钱。”

翠翠刚要问打听这个做何,瞧见小姐随时都可能会哭出来的样子,便压下疑惑,出门去了。

顾世钦带了一个管事来,姓刘,总管各种琐事,翠翠直接去找他了。

“小姐让你问的?”刘管事不答反问,态度和善。

翠翠扯扯袖子,摇头撒谎:“不是,我,我自己好奇,应该花了好多钱吧?”

刘管事就道:“徐、顾两家是亲家,大爷帮忙是本分,你安心伺候大小姐,不必胡思乱想。”

顾世钦底下的老油条,又怎会轻易被翠翠套话?

翠翠灰溜溜地去回小姐,刘管事站在原地,目送翠翠走远,他立即去客房知会主子。

听说清溪派丫鬟询问丧事花销,顾世钦看了一眼儿子。

顾明严很是意外,但稍微想想就懂了,他的小未婚妻非常客气,没把顾家的钱当成自己的。

刘管事退下后,顾世钦叹道:“清溪这孩子,心思敏感,以后你待她要更上心。”

顾明严点头:“儿子知道。”

早饭摆好了。

四四方方的桌子,徐老太太坐北,林晚音跟三岁的小女儿云溪坐东边,亲手照顾女儿吃饭,清溪、玉溪占了另外两侧。刚办完丧事,祖孙三代穿的都是素淡衣裳,还是顾世钦派人从成衣铺子新买的,以前的旧衣服,都毁在了火里。

一个男人死了,他的母亲、妻子、女儿,谁最伤心?

徐老太太没有胃口,放下碗,哭肿的眼睛一一扫过儿媳妇、孙女们。

林氏刚三十一岁,旧朝官员家的小姐,在家时娇生惯养,嫁进徐家后被丈夫宠着,十指不沾阳春水,养得更鲜妍了,细皮嫩肉,腰细如柳,丝毫不像生过三个孩子的妇人。林氏的容貌,以后的日子恐怕是安分不了,她得盯紧点,林氏改嫁可以,别想带走一分徐家的钱。

三个孙女……

徐老太太突然喘不过气来了,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林晚音边哭边骂:“望山对你掏心掏肺,你连个后都没给他留,你对得起望山,对得起徐家的列祖列宗吗?老天爷不长眼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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