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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04)+番外

赵肃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也是一个不会委屈自己的人,只不过不会过于注重排场面子,所以在所有内阁宰辅中,他竟成为比较低调的那一种人。

年不过三十就入了内阁,又是高拱的学生,却没有受到言官太多的攻讦,这固然有他用心经营的好人缘,但做事低调,不抢那些华而不实的功劳,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大家每次看到赵肃,第一个印象是:哦,工部尚书。第二个印象是:这个人还可以。至于他内里的城府与心计,没有真正领教过赵肃厉害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所以少年皇帝如今逐渐长大,身上渐渐显露出扮猪吃老虎的趋势,未尝没有某人的影子。

“这是什么?”朱翊钧指着书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问。

“原本想做些东西出来,看能不能帮国库增加点收入,后来还是失败了。”

朱翊钧很好奇:“什么东西?”

桌子上堆满了各种石头,还有一盏琉璃灯,一叠画满了许多奇怪符号的纸。

少年皇帝想起来了,这盏琉璃灯还是当年先帝送给赵肃的赏赐之一。

赵肃没有回答,只笑了笑:“是臣想法太简单了,这东西不是轻易就能做出来,等以后臣找个佛郎机人问问再说。”

他想做的,其实是玻璃。

中国早在几千年前就有玻璃了,但这种玻璃是铅钡玻璃,材料问题导致玻璃杂质较多,而透明无暇的玻璃,则是由欧洲人最先制作的,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像后世那样光亮透彻的玻璃镜子,但这种技术被牢牢掌握在意大利人手里,所以一面玻璃镜子,比金子还要珍贵,是被欧洲上层贵族拿来炫耀的资本。

赵肃当然知道如果一旦能够造出玻璃镜子,将带来多大的利润,所以在掌管工部之后,他也费了不少心思,还询问了很多工匠,可后来才发现,玻璃镜子的制作并不是那么简单。

除了材料之外,还要掌握分量比例,温度火候,一旦稍有不对,练出来的就绝对不是想象中的样子,而他所寄希望的那些工匠,压根也不可能光凭他的描述就能够把材料找全烧制出来,因为几千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用铅钡两种材料来烧制玻璃的定向思维,赵肃又想不起其中几种重要的材料,于是只能作罢。

他悲惨地发现自己就算多了几百年的知识,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一个人总有自己擅长与缺失的地方,所以像烧玻璃炼钢铁这种一下子让科技大跃进的事情,是不用想了。

但是想要让中国追上同时代欧洲的脚步,却不是虚无缥缈的梦想,即便没有出现超前的科技,然而只要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打开一扇合适的窗户,接纳外面的东西,总有一天也能与世界同步,以中国人的智慧和能力,崛起复兴只是迟早的事情。

这个时候,欧洲正是文艺复兴时期,自然科学有着巨大的进展,而赵肃也已经制定了一系列的计划,来慢慢实现这个蓝图。

但这些事情,他没有办法与任何一个人说,包括朱翊钧。

朱翊钧看到他略带忧思的笑容,就知道他又走神了,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挨过去。

“你有什么难处,告诉朕,朕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帮你分忧解难了,如果是张先生为难你,朕也……”

话没说完,嘴巴已经被赵肃按住。“陛下,张阁老对臣很好,并没有为难之处。”

“知道了。”朱翊钧把他的手抓下来,却没松开。“你是怕朕心里对他有怨怼,当不好一个明君?放心吧,公事与私事,朕分得清,他人是霸道了些,但做的事情,确实是于国有利的,只是在你和他之间,当然是你比较重要,要是他对你不好,朕自然要为你说话,站在你这一边。”

说完又凑近了些,发鬓微微蹭了蹭赵肃的头发,略带讨好地笑道:“肃肃感动吧?”

这番发自肺腑的话,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何况赵肃不是。

他终是伸出手,摸了摸朱翊钧的发丝。

“陛下待臣这样好,臣消受不起。”

“消受得起,怎么消受不起!”朱翊钧忙道,他知道老师吃软不吃硬,都要扮柔弱扮可怜,使劲眨眼,硬是夹出湿润的感觉:“你教我读书,教我写字,教我做人的道理,这世上,除了父皇,你就是朕最亲近的人。”

“还有两位太后娘娘,臣不敢与之比肩。”赵肃没被他的话冲昏脑袋。

朱翊钧低下头,微微以叹:“宫中规矩所限,朕能见到两位母后的时间,其实也不多,若是朕在母后那里逗留的时间长一些,别人不敢说,母后也会赶人,让朕跟着张先生多多学习。”

赵肃想想也是,心又软了些,想着自己中间还有六年没在他身边,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无人倾诉,该有多寂寞,不由伸手抚着他的背,轻轻拍打。

朱翊钧顺势将他的腰抱住,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第86章

晚饭是八菜一汤,因朱翊钧和贺子重的到来,多加了几道,赵肃记得两人的口味,还特地吩咐厨房做了芋泥丸子和糖醋排骨。

至于两个孩子,现在还不能吃饭,自然是由乳母照料着,在别屋歇息。

果然,饭菜一端上来,朱翊钧眼睛一亮。

“肃肃,你还记得朕喜欢吃什么?”

赵肃笑一下:“自然记得。”

朱翊钧眉开眼笑,正想多说些好话讨他开心,旁边贺子重已经夹了一块排骨送入口,嚼了几下,面无表情说了一声好吃,就开始风卷残云。

朱翊钧的侍卫都在别的屋子用饭,没法为皇帝伸张正义,他看得目瞪口呆,眼看排骨已经瞬间少了好几块,不由怒道:“贺子重!”

边说着,忙不迭也下手去抢。

朱翊钧虽然也随着宫中侍卫强身健体,但如何抢得过武功高强的贺子重,整个抢夺过程痛失了不少排骨,自己一国之君泱泱气度,又不好为了这丁点小事和贺子重较真,只得悻悻地改吃别的菜,一边偷偷觑赵肃,见他看向自己这边,便及时流露出委屈的神情。

谁知赵肃恍若未见,兀自笑眯眯夹菜吃饭,仿佛没看到皇帝被“欺负”。

吃完饭,赵肃道:“陛下,天色不早,该回宫了,臣送您回去吧。”

朱翊钧慢条斯理放下碗筷,抹净嘴巴,嘿嘿一笑:“朕已经和母后说过了,今儿个不会去,就宿在你这里。”

赵肃吃了一惊,皱眉道:“这不大妥当吧……”

朱翊钧有点不高兴了:“怎么不妥当?朕记得小时候常常在你这里过夜的,难不成当了皇帝,连你也嫌弃朕不成?”

赵肃道:“今非昔比,陛下万金之躯,若是有一丁点差池,臣如何担当……”

话没说完,他原本也是对敌人毫不手软的人,可面对那双乌黑澄明盯着他瞧的眸子,却怎么也说不出个不字。

“……臣去给陛下收拾房间吧。”赵肃为自己这么快败下阵来表示懊恼和无语。

“不用不用!”朱翊钧眉开眼笑,“朕和你睡一间房就好,咱们抵足而眠,秉烛夜谈,岂不快哉?”

“我也要。”贺子重面无表情地插了进来。

“你也要什么?”朱翊钧翻白眼,无论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还是赵肃的面子上,他潜意识里对这个从小就熟悉的人,不想摆什么架子。——当然,即便他摆架子,对贺子重这种人也是无济于事的。

“我也要抵足而眠,秉烛夜谈。”

朱翊钧嘴角一抽:“朕和他六年没见了,久别重逢,有很多话要说!”

贺子重看了他一眼:“我和他几个月没见,久别重逢,也有很多话要说。”

朱翊钧:“……”

赵肃无语。

赶在皇帝炸毛之前,他下了结论:“陛下万金之躯,不宜与臣一室,子重你千里迢迢来京,也累了,单独一间屋子可以休息得更好一些,就这样罢,赵吉,屋子收拾好了没有?”

赵吉忙道:“都收拾好了!”

朱翊钧牙痒痒,恨不得把某人从视线里撵出去。

贺子重顶着面瘫脸,瞟了他一眼,慢吞吞道:“皇上明天就要回宫了。”

意思是他却住在这里,多的是时间和赵肃相处。

朱翊钧:“……”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贺子重此刻已经被砍了一段又一段。

赵肃啼笑皆非,他知道贺子重其实并不讨厌朱翊钧,这样气死人的说话方式,只是他的风格罢了。

好不容易把人都安顿好,赵肃也洗漱完毕,换了身宽松的衣裳,回到书房,坐在床上,拿了本书翻开几页,眼皮就渐渐沉重起来。

半睡半醒之前,却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

“进来吧。”他以为是下人进来给炭盆添火,也没在意。

咿呀一声,门被推开,带入一丝冷风。

那人的脚步特意放轻,一直往这边走来,赵肃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微微睁眼,却瞬间清醒大半。

“陛下?!”

只见朱翊钧抱着个布枕,站在床边,笑容真诚:“朕来与卿抵足而眠,秉烛夜谈。”

赵肃抚额,半晌才道:“陛下是睡得不惯么,外头不比宫里,要不臣将这屋子让给陛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