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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21)+番外

赵肃道:“嘉靖三十二年,佛郎机人向官府提出租借濠境,租金为每年二万两白银,朝廷也就听之任之,但实际上,对于朝廷,难道这两万两白银能办成什么大事?无非是觉得濠境不重要,所以没有必要因为这点小地方而起冲突,但事实上呢,佛郎机人难道是傻子,为何要千里迢迢跑来占据这么一个小地方?”

“那是为何?”薛夏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开始跟着赵肃的话去思考。

“因为此地是一个极重要的中转站。往西,可从马六甲,进入印度洋,过好望角,到达他们自己的国家,这就直接避开了陆路上的奥斯曼帝国,无需被他们课以重税,而往东,又可以到日本长崎。在这里,他们只要付出每年二万两白银的代价,就可以得到补给,自由来去。”

薛夏忍不住问:“难道我大明朝泱泱大国,竟不能将他们驱赶?”

“以前,朝廷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现在,”赵肃摇摇头,“即便想做,也暂时没有这个心力,这就又回到先前的话题了,如今的大明水师每况愈下,形同虚设,而朝廷要练兵,要赈灾,哪里都需要用到钱,怎么会希望在这个时候打仗?”

“……”薛夏久久不语。

五月傍晚的海风,称得上凉爽,远处晚霞初现,将一切都洒上金黄色的光辉,但如斯美景,两人却都没有心情去欣赏。赵肃大病未愈,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披风,看起来就像世家公子出来游历,在濠境这个比村落大些,却比县城又小的地方十分少见,引得渔民频频回头,更有少女不时窥看,双颊泛红。

一阵风吹来,赵肃蜷手成拳,抵在嘴边咳了几声。

薛夏回过神,“大人,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

“嗯。”

两人往回走,迎面看见那位范礼安神父也正朝这里走来。

“阁下病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

赵肃笑了一下:“再躺下去,骨头都要酥了,出来活络活络筋骨。”

范礼安虽然说了一口流利的汉语,可对某些词语的含义还是一知半解,闻言浮现出迷惑的神色:“骨头酥?”

赵肃笑了一下:“我正巧想去找阁下,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启程回京了。”

范礼安眼前一亮:“回京?是回明国的北京城吗?”

“正是。”

范礼安难掩兴奋:“不知可否带上我一路同行?”

赵肃问:“你不和沈乐行一道?”

范礼安摇头:“我想去京城,他不去,但我这样,”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和五官,苦笑摊手,“如果一个人去,又不认路,很容易被以为是坏人,先前我曾经想求见广州知府范大人,请他给我签一份通关文书,可他连见都不肯见我。”

赵肃故作沉吟:“我也是普通百姓,带着你,可能也会受到盘查。”

范礼安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不不,我能看得出您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明国百姓,您一定会有办法的。”

“那么,”赵肃也学着他摊手,“我为什么要帮你呢,我有什么好处?”

范礼安愣住,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说到见识,赵肃不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西方人差,反观他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似乎也确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赵肃道:“我可以带上你,不过有个条件,请你托人帮我从泰西带些东西过来,当然,是不会违背你的上帝教义的。”

对方这么说,范礼安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双方合计了一下,赵肃一行先回广州,主持万历号命名和启用仪式。

相比与沈乐行一番长谈和在濠境的收获,仪式过程反倒无甚可说的,无非说些激励人心的话,又与当地士绅一起吃饭,传达当今天子对广州的看重,勉励他们好自为之,报效朝廷。

休息了几日,那头范礼安也整理好东西过来与他们会合,六月初,苏正等人先行回京,而赵肃则带着范礼安和薛夏绕道福建长乐省亲。

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出现在小城,自然引起不少议论,那一阵子,范礼安成了整个长乐瞩目的对象,只不过带他回来的人是赵肃,如今的赵肃早已不是当初寄人篱下的庶子,别说整个赵氏家族,就算是长乐县的父母官,也要仰他鼻息,毕恭毕敬。

赵肃在濠境染上的风寒尚未痊愈,也无过多应酬,只是闭门谢客,留在家里,这些年他奔波政事,在家事上很少费心,这一趟既是省亲,也是弥补。

母亲陈氏依旧身体爽朗,倒是妻子陈蕙一直卧病在床,精神不佳,看上去状况很差,赵肃特地留下来陪了她们将近三个月才启程回京。

另一方面,兴致勃勃,踌躇满志的范礼安在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亲爱的Ruggleri阁下,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到达了遥远的东方大国的首都,它的名字叫北京。我想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至少比起我的前任们来说。他们之前被作为远东观察员派遣到这儿,完成在东方传教的使命,可是他们不肯改变生活习惯,还要求信徒学习葡萄牙语,这使得这里的人们迟迟无法理解,也不肯接受上帝的恩赐。

我认为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对于一名忠于上帝的子民来说,即便他说的语言和我们不一样,生活习惯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也需要去尊重和理解,这样才能更好地让对方接受我们,从而接受上帝。因此我很认真地学习了明国的语言,并在我到达远东的第三年,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可以真正进入这个神秘的国度。

之前我曾经以为,明国没有开辟海上航线,他们的皇帝对于这件事情也毫无兴趣,长久的封闭必然导致落后,如同之前欧洲大陆上那漫长的黑暗岁月一样。但很快我发现这个想法是错误的,明国子民并没有想象之中那样古板,他们不仅乐于接受外来事物,而且他们本身也并不无知。我所认识的一个东方人,哦,姑且称之为赵吧,他的见识之广,甚至超越了欧洲一些国家的皇帝。——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上帝派我到这里来,果然有他的用意,在我有生之年,必将尽我所能,完成上帝赋予的责任。

亲爱的朋友,希望你在读到这封信之后,也能尽快动身,我期待与你的会面。

愿上帝与你同在。

无论范礼安打算如何在中国展开他的传教生涯,九月初,他们从长乐回程,一路走走停停,到了九月中旬,才终于抵达北京。

朱翊钧也终于等来他日夜想念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顺便回答上章有人提出来的几个问题。

1、传教士与中国人的语言沟通。他们会中文,而且要精通,起码沟通是没有问题的,范礼安就是第一个提倡要尊重中国习俗,在中国传教要说中国话的人,在他之后的罗明坚和利玛窦都继承了他的路线。有朋友说让赵肃秀英语,其实英语在那个时代是没用的,英语专业八级也没用,因为当时英国还没称霸世界,英语也不是流行语。当时通行的语言是拉丁语,包括什么法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都是拉丁语系的衍生。

2、意大利等国家的称呼问题,当时意大利是叫意大里亚,非洲叫利未亚洲,美洲叫亚墨利加洲,但是我要是也把这些写进去,就容易让大家看得很糊涂,所以意大利、葡萄牙之类的,就还是用现在的称呼,没有改变。就像清朝满语的称呼,皇阿玛、皇额娘其实应该叫汗阿玛、汗额聂,但这样的话就会很古怪,不符合我们的习惯。这毕竟是小说,肯定不会严谨得像史书,而我也不是历史学家,所以希望大家不要太纠结这些细节。

3、当时欧洲人对中国的态度。这个就复杂了,肯定有褒有贬,就像我们看到外国,同样有些人鄙视,有些人赞叹一样,所以不是所有的欧洲人都膜拜中国。像嘉靖三年驻守在澳门的一个西班牙人就很瞧不起中国水师,而到中国传教的利玛窦等人却极力赞美中国,都是一个道理。

第102章

对一个人喜欢得越深,就越容易患得患失。

即便九五之尊也不例外。

朱翊钧坐在书案前,一手捏着奏折边角,一手稳稳执笔,表情貌似平静。

只是目光直视纸面,手腕停在半空,半天没有落下。

那个人要回来了。

坐在这里等着他进宫吧,自己如何等得了那么久。

亲自出去相迎吧,他倒是想这么做,可皇帝的身份摆在那里,过于张扬容易惹来非议,对那个人也不好。

思来想去,不知不觉落了笔,又写了一个端端正正的肃字。

朱翊钧凝视半晌,笑了。

回到京城,薛夏他们就先入宫交差去了,至于赵肃,皇帝那头早有旨意下来,让他先回家沐浴休息几天再进宫觐见不迟。

在他回京之前,就已经将范礼安的事情上奏,朱翊钧让礼部代为安顿接待,也无需赵肃操心,其余人等,苏正,宗弘暹各有去处,分道扬镳。

赵肃到家的时候已是夜幕初临,门口灯笼点上烛火,下头台阶上早就站了个人不停眺望,见他一身风尘仆仆纵马而来,不由惊喜大喊:“大人!”

“毛毛躁躁的,都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长进!”赵肃数落了一句,却是嘴角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