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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37)+番外

兴奋的是,赵肃虽然掌管的是工部,但他身在大明最高权力中枢,地位仅次于皇帝与首辅,再者赵肃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一甲探花,资历摆在那里,作为主考实至名归。忐忑的是,赵肃从来没有担任过主考官,别人也摸不清他评卷的风格,虽然说卷子交上去之后要先由同考官评判,但主考官无疑也有至关重要的决定权,皇帝懒得看卷子的时候,一般都会听主考官的判词。

而罗万化,则是隆庆二年的状元,同样名声赫赫,但让他名声迭起的,不是因为他的状元经历,而是因为张居正曾想过招揽他,他却公然拒绝,不屑逢迎,平日里也与张党不对盘,原本要被张居正踢到南京去,却是被皇帝保下来,到都察院任了个闲差。其人耿直是耿直了,未免有些不知变通,他甚至跟谁都走得不是很近,这次朱翊钧让他担任副主考,却是用心良苦,让赵肃可以放手施展,以罗万化的为人,肯定不会做那背后放冷箭的事情。

会试之前,坊间照例流传着无数参考资料,连同赵肃和罗万化早年参加会试的卷子也被翻了出来,许多人翻来覆去反复揣摩,希望能够摸清这两位主考官的喜好风格,以便考试的时候投机取巧。

曾朝节虽然已经抱定看淡荣辱的心理,但他毕竟不是圣人,纵然进出考场多次,到了此时此刻,难免也有几分紧张,再看对面号房里的刘庭芥,则坐立不安,比他更甚。相比之下,曾朝节倒是最冷静的一个了。

不容他多想,少顷,十八名同考官鱼贯入场,分列书案之后,束手而立,案上一卷卷,都是未开封的考卷。

最后才是两位主考官。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考生视线。

曾朝节蓦地睁大眼睛。

他的号房斜对着正中,又离得不远,正好将两位主考看个一清二楚。

那天曾朝节等人去赵肃所说的客栈找人,可想而知,扑了个空,掌柜的也说从来没有这个人入住过,当时沈懋学还冷冷地说他们被耍了,谁知一转眼,那位万雍兄竟成了主考官。

内阁次辅,工部尚书,赵少雍。

再看刘庭芥,同样也是一脸震惊。

赵肃没什么废话,只是循例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因为每届都有不少人三天考试之后耗尽心力,又或发挥失常,出了贡院就疯疯癫癫,所以劝勉他们无论成败,诸位尽力即可,末了就宣布开始拆卷发题。

从头到尾,没有朝曾朝节他们瞧上一眼。

试题发到手里的时候,曾朝节已经冷静下来。

罢了,万雍是赵肃,或赵肃是万雍,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萍水相逢罢了,这位次辅大人也断不会因为这一面之缘给予他们什么方便,倒不如老老实实答题。

他定了定心神,开始思索如何破题。

三日下来,原本精神饱满进入贡院的人,个个都疲惫不堪地走出考场,三三两两议论着考题,就像后世考完试的学生们在对题一样,听听别人写了什么,又比较自己的,看是否出了差错,自然有人眉飞色舞,有人顿足懊悔。

沈懋学看上去发挥不错,还面带笑容,与他一起走出来的周汝登则有些垂头丧气的模样。

曾朝节和刘庭芥几人先出来,便站在外头等他们。

“直卿,这次可有信心问鼎三甲?”沈懋学对曾朝节笑道。

汤显祖有些不高兴了,这人怎么像句句带刺,明知道曾朝节这是六入考场,还说这种话。

曾朝节本人倒似不在意,笑了笑:“你们都饿了罢,想吃什么?”

刘庭芥打了个呵欠:“我现在就想好好洗个澡然后睡一觉,管它外头山崩地裂,都干我鸟事!”狠狠发泄了一下三日来的压抑。

大家都哄笑起来,心有戚戚然。

京城会试,三年一次,每回总要出点状况,如赵肃那一年,就出了考题外泄的事情,今年出奇地顺利,没有什么幺蛾子,这兴许和赵肃、罗万化在考前严防死守考题外泄有关。

会试之后,自然就是殿试,所有人齐聚紫禁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挥毫。

结果很快出来,榜文就张贴在礼部门口,周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曾朝节没有其他人那种既忐忑又兴奋的心情,他觉得自己这次发挥与前几次差不多,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甚至在别人跑出去看结果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动手收拾行李,准备过几天就动身回家。

正当他把墨砚塞进包袱里时,就见汤显祖从外头闯进来,门也不敲了。

“直,直,直卿兄!”他喘得厉害,连名字也说不全了。

曾朝节又好气又好笑,倒了杯水给他:“这是怎么了!”

“哎,都什么时候了,还喝水!”汤显祖推开他的手,“你小子中了榜眼了!”

“啊?”曾朝节面容呆滞,连茶杯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进士榜上,曾朝节数人都名列其上,沈懋学更是一甲之首的状元及第。

其余汤显祖、刘庭芥等人,都在二甲榜上,可谓皆大欢喜。

探花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子,叫宋希尧。

另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张嗣修,也就是张居正次子,则是二甲第二,也算不错。

揭榜之后,又是宴请好友,又是入宫觐见,骑马游街,热闹了数日,才算平静下来,开始等候上头发旨意授官职,这个时候,门生就该去拜见座师了,沈懋学机灵,早就想到这上头去,他一说,其他几人纷纷表示同意,于是结伴来到赵府门口,递帖拜见。

过了会儿,赵府管家赵吉出来,说诸位来得不巧,我家大人还在宫里议事,只怕得半个时辰后才能回来。

曾朝节客客气气道:“那我们便在外头等吧。”

赵吉笑道:“那等大人回来,小的怕要被剥一层皮了,诸位就先进来里头坐吧。”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换了旁人在赵吉这个位置上,必然是带了几分跋扈的,但赵吉反而和善得很,未免让曾朝节等人有些受宠若惊,联想到那日客栈里赵肃的气度仪态,却又觉得不意外。

一路穿过前院,进了厅堂,听得沈懋学感叹这里的布置趣致风雅,其他人都不由点头。

不是奢华,也不是简陋,整个赵府被布置得十分有意境,很符合赵肃给人的感觉。

果然如赵吉所说,他们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赵肃从宫里回来。

厅堂里摆着炭盆,烧得很暖和,赵肃身上系着披风,仿佛也跟着卷了一身的风雪进来。

“哟喝,人这么齐,莫不是来蹭饭的?”

赵肃瞧见他们,挑眉一笑,并不意外,想是赵吉已经提前报备过了。

众人连忙起身,齐齐道:“拜见老师!”

赵肃伸手虚扶:“无须多礼,都坐吧。”

沈懋学身为状元,自然是他先开口:“那日在客栈中,学生们孟浪,不知老师身份,出言多有不逊,还请老师恕罪!”

赵肃笑道:“何罪之有,还未考试,我无法表明身份,却又想凑热闹,所以才过去与你们闲聊几句。”

沈懋学笑道:“考场上乍见老师,确实吓了一跳。”

赵肃调侃:“没把你吓得名落孙山,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众人见他幽默风趣,平易近人,与微服时无异,都逐渐放下心来,加入闲谈。

赵肃瞅着天色已晚,便留他们吃饭,席间宾客尽欢,自不待言。

座师有胆有识,位高权重,不是那等言必子曰诗云的迂腐老头儿,客栈辩论中,众人早已领教了他的厉害,此时一番长谈,自然又是心服口服,人人欢喜,唯独沈懋学有些不快:明明他才是状元魁首,怎的老师却像是更加看重曾朝节似的?

另一方面,闻道台自问世之初,便得到不少追捧,等到三个月后,皇帝下旨布告天下时,京城已经聚集了不少为着闻道台而来的士子。

这一日碰巧轮到闻道台五日一辩,国子监里里外外聚集了不少人,除开那些原本就是京城人士的官员文人们,还有不少专程从各地赶来“吵架”,为求成名的人,就连已经赋闲在家的徐阶,也派了家人从松江那边来京城查看。

下了野的首辅都如此关注,其他人更不消说,光是王学各派,就都来了不少。

原先还没这么多人,但前几轮辩论,恰好台上两人,一人奉行程朱理学,一人则是王学中的泰州学派,自然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也由此越发打响了闻道台的名号。——天底下但凡会来事的文人,就没有不喜欢吵架的,赵肃此举,正是戳中了他们的痒处。

借着学派辩论凝聚人气的目的是达到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将闻道台慢慢引导向良好的轨道上去,而不是沦为文人墨客们争吵的地盘。

朱翊钧早就与赵肃约好,今日也去闻道台瞧瞧热闹,只是他在宫里,要出去难免兴师动众,又是换衣服,又是安排人手乔装保护。

等他一切准备妥当,正要出宫时,却听得张宏匆匆来报,说宫人王氏诞下一子,人却快不行了。

皇帝在女色上不怎么上心,后宫除了正宫皇后之外,只有早年大婚时被太后指定一起和皇后受封的刘氏和杨氏。

皇后王氏在太后面前很受宠爱,却见不得皇帝沾染别的女人,本来朱翊钧也没那心思,可被她冷言冷语顶了几句之后,心头生了厌烦,再加上不久之后就出了皇后杖杀宫女的事情,帝后关系越发不谐,自那之后,皇帝是去没找刘氏和杨氏了,可他连皇后寝宫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