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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43)+番外

沈懋学想必是后怕了,这才求上门来。

上折子的时候没先请示老师,出了事情,倒要老师帮忙善后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赵肃淡淡道:“去回了,就说我急火攻心,卧病不起,不能见人。”

下人应声去回复,过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

“大人,沈大人不肯走,说要等到您肯见他为止。”

赵肃冷笑一声:“那就让他候着吧。”

说罢也不再理会,看向吴维良:“启善,可公布谜底了罢?”

吴维良含笑道:“我数一二三,一起摊开掌心如何?”

“甚善。”

“一、二、三。”

两人同时把手掌凑到一块。

只见吴维良的掌心上,写着一个“四”字,而赵肃手上,则写了一个“凤”字。

张四维,字子维,号凤磬。

吴维良哈哈大笑:“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赵肃也笑:“你怎么会想到他头上去的?”

“几位阁臣,申时行是站在大人这边的,更何况以他的性格,谨小慎微还来不及,怎么会指使别人去干这种事情。魏学曾性格太过刚正,可以排除。吕调阳是个老学究,自诩清正,也可以排除。许国虽有些圆滑,但毕竟是大人举荐他入阁的,他不会冒着得罪你的危险。王国光受张居正知遇之恩,是他最坚定的追随者之一,不可能恩将仇报。至于陛下,目前新政改革刚刚开始,首辅次辅缺一不可,以陛下的行事,更不可能做出斩断自己左臂右膀的事情来。”

听得吴维良一一分析,甚至怀疑到朱翊钧头上去,赵肃虽知他只是就事论事,可心里难免还是有点不舒服。

吴维良微微一笑:“再说陛下是大人的学生,对大人的爱护,不亚于当年先帝对高大人,天下皆知,自是不必多虑。余者,就只有张四维了。”

赵肃笑道:“看来张四维对张居正,也不是那么忠诚。”

吴维良摇着扇子,丝毫不觉得在大冷天里有什么违和。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官场之中,哪里有绝对的忠诚,无非利益罢了。张四维出身山西巨贾世家,对利益二字,必然理解得更加透彻,跟着张居正,是因为之前两人的立场没有太大的矛盾,但现在张居正清丈土地,势必牵涉张家的利益。”

“而大人您主持海禁事宜,让全国商人都涌向沿海口岸,闽浙一带海商由此获利颇丰,所以大人才与他们达成协议,朝廷每年也从他们那里拿了不少好处,可谓皆大欢喜,但这一切却没有山西商人什么事,他们看着眼红,却分不到一杯羹,自然看你不顺眼。”

“与其在别人手下当个附庸,倒不如自己作老大,张四维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待你与张居正两虎相争,两败俱伤之时,内阁里论资排辈,必然就到他张四维了。”

他侃侃而谈,末了见赵肃沉吟不语,好奇道:“大人在想什么?”

赵肃眯眼笑了一下,然后悠悠道:“我那好友陈伯训,正是山西布政使。”

吴维良突然觉得他的笑容很像狐狸。“大人的意思是……?”

赵肃敛了笑容,淡淡道:“清丈土地的过程中,以张家在山西当地的势力,难保会出现什么猫腻。”

吴维良从善如流地接下去:“派人去查一查,也许会有什么发现。”

赵肃和蔼可亲地笑道:“启善,你越来越奸狡了。”

吴维良谦虚:“哪里哪里,是近墨者黑。”

主意既定,赵肃马上动笔给陈洙写信,为保险起见,还得吴维良亲自兼程送至山西大同。

吴维良拿着信,殷殷嘱咐:“这几日,大人既然告假,尽量少出门为宜,至于如何处置那几人,最好也不要插手,张居正那边,铁定会先对那几人下手,暂时不会动到大人身上的。”

赵肃颔首:“你放心,我省得,此去路遥,多加保重。”

送走吴维良,赵肃这才有时间坐下来静静地看会儿书。

有时候,这也是能让自己灵台明澈,理清思路的一种方式。

眼看与张居正的隔阂越来越大,虽然不乏别人从中作梗的因素,但也缘于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对路,这件事情不可能让赵肃缴械投降,只会让他下定出手的决心。

这一次,张居正不居服丧,引起许多人的不满,无须赵肃出手,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对于张居正的名声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所以强势如他,也不得不闭门谢客,如果处理不好,很有可能就此被迫辞官,所以关键,还在于皇帝的态度。

皇帝会怎么做?

赵肃边想着,手里慢慢翻着书页,不觉有些倦意朦胧,眼睛半阖不阖。

就在此时,门轻轻推开。

太师椅背对着门,他以为是赵吉又来通禀沈懋学的事情,不由多了点不耐烦。

“我不是说了别来打扰,让他等着就是……”

未竟的话语消失在温热的唇瓣之间,赵肃一惊睁眼。

却见刚才还在心里琢磨的皇帝陛下,正双臂撑在扶手上,俯身笑睇着他,这架势像是要把人圈进怀里。

“让谁等着,你想把朕拒之门外?”

“陛下怎的来了,也不让人通传一声,也好让臣出门恭迎。”

“通传作什么,还嫌不够招摇么,这回朕是从后门偷偷溜进来的,而且早有准备,让赵吉把你们家后门的下人都屏退了,只带了张宏来。”

赵肃哭笑不得,起身准备吩咐下人上茶,岂知朱翊钧拉住他。

“别忙,朕在来这里之前,先去了一趟张府。”

这是有正事要说的架势,赵肃停下脚步,凝神静听。

“他向朕请罪,说要辞官归隐,哭得老泪纵横。”

赵肃点点头,这是当然的,张居正不回家奔丧,就是有违孝道,理亏在前,当然要示弱,总不能皇帝来了还摆架子。

“三朝老臣,朕不能不给面子,再说他不回乡,也是朕默许的,没道理现在黑锅全让他一个人背了,再说现在新政没有张居正打头阵也是不行的,所以朕决议处置吴中行数人,以安人心,但沈懋学是你的学生,于情于理,都该与你打个招呼,希望你不要怪朕。”

赵肃笑道:“陛下处置甚妥,哪有臣置喙的余地。”

“你真没生气?”朱翊钧奇道。

“难道在陛下心里,臣是这么个不讲是非黑白的人么?”

“当然不是。”朱翊钧松了口气,爱之深,敬之切,他是绝不愿意看到这人有一丝不痛快的,当年读史书,看到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时,还多有不屑,现在想来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一碰上与他有关的事情,就容易患得患失。“这一次,是有人在背后设计你,想借沈懋学,拖你下水。”皇帝的声音冷凝下来,有其师必有其徒,他几乎是在事情一发生,就猜到里头的门道。

书房只有他们两人,赵肃微微一笑,主动握住他的手。

皇帝这么做,完全在情理之中,最难得的是,还肯向他解释,解释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任的态度。

“臣还应付得来,陛下日理万机,不必为此事烦心。”

“好,朕不插手,你自个儿小心一点。”他既如此说,便是有办法,朱翊钧不多追问,这也是一种尊重。

正事告一段落,赵肃看了看窗外:“天色已晚,陛下可要留下用饭?”

朱翊钧理直气壮:“不仅用饭,还要留宿!”

第125章

他不说还好,一提留宿,赵肃免不了想起那个荒唐的夜晚,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色。

这点微妙的变化哪里瞒得过一直在留心他表情的朱翊钧,连忙表明自己端正的立场:“这回带来的纯粹是桂花甜酒,后劲不大,连馒头和汤圆也可以喝几口的。”才怪。

赵肃却是不上当:“臣自家也有陈年佳酿,还请陛下一尝。”

“甚好,朕待会倒要尝尝!”岂料朱翊钧答应得异常爽快,爽快得让赵肃都有点惊诧。

莫非皇帝真的只是顺道来拜访而已?

他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了,便轻咳一声道:“若陛下得闲,正好也说说火器局火炮制造图样的事儿。”

朕今日宁愿和你谈风花雪月。朱翊钧心里嘀咕,面上却还要露出欢欣鼓舞的神色:“火炮制造有进展吗?”

赵肃含笑道:“大有进展,如今工部上有苏正和潘季驯二人督导,下有能工巧匠无数,其中还找到一个祖上曾经在前朝负责枪械制造的人,他原先就在工部,又有祖传图纸,加上前些年朝廷从缴获的佛郎机战舰上拆下来的火炮研究,我们将现在的火炮加以改进,威力增加许多,过些时日,便可大规模制造,赶得及半年后的京营演习,若反应良好,还可推行各地,给沿海和北面驻军也都配备上,臣定会严加监督,宁缺毋滥。”

他说得轻快,朱翊钧却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虽然不用亲自参与制造,但这里面每一个环节,赵肃都要跟进,并且亲自过目核查。问题在于,他不仅仅是工部尚书,还身兼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奏折呈上来,需要经过他的票拟。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赵肃虽然身体不错,可这么连续几个月熬下来,加上这次闻道台出的事情,难免心力交瘁,朱翊钧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