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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47)+番外

身在遥远的云南,可并不代表消息滞后,他平日里与赵肃也时常有书信往来,可毕竟书信与见面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元殊的脑海里,慢慢地勾勒出那人现在的模样:蓄着三缕长须,说话习惯眯着个眼,手一边摸着胡须,如果再勾起嘴唇笑一笑……

奸猾、狡诈、阴险。

他不由自主为自己的想象打了个寒噤。

不不,他心目中的赵少雍,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当年风靡京城的少年探花,可千万不能是这般模样!

第129章

与元殊上京述职,一路悠闲相比,此时的京城,深宫之中的文渊阁,氛围大相径庭。

皇帝还未到,首辅与次辅,分列左右两边首座。

四目相对,赵肃泰然,张居正冷肃。

自从上次弹劾事件之后,一转眼两年过去,张居正对赵肃的误会没有解开,裂痕反倒越来越深,以至于成了今日这种局面,虽说不乏旁人煽风点火,可说到底,还是两人施政理念的相悖,彼此性格的不相容,即便没有沈懋学的掺和,张赵两人同样不可避免地会因为其它事情而决裂。这是历史的必然。

原本赵肃也曾试图缓和局面,无关正事的时候与张居正闲聊两句,免得上头闹僵,下面的人也跟着左右为难,可老张完全不领情,每次都是不冷不热地回应。而且瞧他那意思,如果不是赵肃一派已成气候,皇帝又袒护着,他一时半会难以下手,早就把赵肃一锅端了,哪里还会天天与赵肃一起坐在这里?用张居正的话来说:看着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都犯恶心。

当然,张居正不是心直口快,做事不计后果的高拱,这句话也就是私底下说说罢了。他的霸道、性子独,都是建立在实力上面,在当上首辅之前,他同样是步步算计,如履薄冰这么走过来的,在没有把握充分打败赵肃之前,他不会再轻易出手。

眼下,看到气氛诡异,张四维出声圆场,打破僵局,他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少雍是福建人吧,不知这福建过端阳节,有什么讲究?”

赵肃笑道:“少不了吃粽子,赛龙舟的习俗,其实都大同小异,不过若是在老家,媳妇还得做上粽子和团扇,进献给公婆,以示孝顺。”

张四维打趣:“我听说尊夫人一直在老家那边,你孤身在京也有不少年月了吧,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可不成,要不要我给你做个媒,娶一房贵妾,这京城里可有不少人家明里暗里朝我打探,想嫁给俊阁老呢!”

好巧不巧,这番话让刚进来的朱翊钧听到了,于是那一瞬间,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他不声不响地走向上座,众人瞧见了,忙起身行礼。

“参见陛下!”

“诸位爱卿相谈甚欢,不知在说些什么,朕也想听一听。”

其他人只当皇帝在开玩笑,只有赵肃听出里头别样的意思,年轻的皇帝就像一只日益霸道的小兽,除了对他的元配无可奈何之外,决不允许他身边再出现新的人,无论男女,在他心目中,赵肃是完美的,这种完美理所当然会引来许多觊觎,所以他要好好看着,不能让旁人有机可趁。

“启禀陛下,臣与赵大人开着玩笑呢。”

皇帝好整以暇,看起来很有兴趣:“什么玩笑,朕也想听听。”

赵肃有点头疼:“都是戏言,陛下不听也罢。”

张居正正有不少事情想说,闻言也道:“陛下,既然人已到齐,不如就开始议事吧。”

首辅次辅都开口了,皇帝不能不给面子,便也不再追问,却仍睇了赵肃一眼,那意思是回头再和你细说。

赵肃嘴角一抽。

“陛下,历时两年,清丈土地业已完成大半,十三布政司并南北直隶府,各州县等,共计土地七百余万顷,比弘治十五年增加了约三百余万顷,然而按照户部的统计,实际上每年朝廷收到的税额,只有五百多万顷,也就是说,剩下的那两百万顷土地,是被逃漏了的,这是户部整理之后呈上来的结果。”

实际上早在几天前,皇帝就已经事先收到张居正的简报,如今手上这一份,只不过是更为详尽的数据,但朱翊钧并不着急,而是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然后递给赵肃。

“赵师傅也瞧瞧。”

“是。”

赵肃看完,问:“元翁对如何处置这批田地,想必已有腹案了?”

张居正拈须颔首:“正是,清丈田地既已完成,接下来便可开始几年前提出来的一条鞭法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还有,既然这些田地属于多出来的,那么也可按照溢额田来收取赋税,这两百万顷算下来,到年底,国库起码可以增加数十万两的收入。”

赵肃沉吟片刻:“我觉得这法子有些欠妥。”

张居正不悦:“有何欠妥?”

“这些田地,虽然是各地豪强之前谎报漏报的,但是既然被列入清丈范围,那必定是有人耕种的,富户不可能自己去种田,那就只有贫苦小户,若按溢额田来收税,那么最后负担必然又摊派到贫苦小户身上,百姓的负担依旧没有减轻。”

张居正不以为然:“按照一条鞭法实施之后,你说的问题根本不会存在。届时力役改为雇役,将按田地亩数来征收赋税,丁粮俱多则为上户,有丁有粮为中户,有丁无粮者为下户,以此来收税,不怕田地多者逃税,而无田地者增税。”

赵肃苦笑,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张居正这个制度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在于那二百多万顷的田地,属于额外清丈出来的,本来并不属于这些人所有,而是私自圈占的土地。

后世的史学家,几乎众口一词地承认这个时代,正是资本主义萌芽及发展的黄金时期,假如没有内忧外患,加上统治阶级的扶持,也许后来中国会逐渐走向另外一个方向。

既然现在,原有轨道已经出现偏离,那么再改变得大一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国家掌握的主动权更多,对以后的变革就更加有利。

但是现在张居正却希望增加这些土地的税收,来作为对土地所有者逃税的惩罚,事实上也等于承认了这些田地的归属权,依旧属于那些地主豪强所有。

这样一来,国库收入是增加了,但对于长远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照张居正的想法,此类情况都可以按照溢额田来收税,那么长此以往,非但制止不了私自圈地逃税的行为,反而还会变本加厉。

他尽量用众人可以理解的语言简单说了一下,张居正若有所思,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他对自己的一条鞭法极有信心,既然可以用一条鞭法解决的问题,那么其它问题都属于细枝末节,不足为虑,赵肃的顾虑,纯粹是杞人忧天。

张居正和赵肃所提到的这二百万顷田地,里头就有张四维老家的几顷,是以他为了避嫌,不能开口发表意见,正襟危坐,闭目假瞑,心中却另有打算。

魏学曾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赵肃道:“此为议事,非是决策,大家畅所欲言,惟贯但说无妨。”

魏学曾道:“这二百多万顷田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事关民生,可缓不可急,过急了,高门大户容易反对,过缓了,百姓又得不到好处。”

魏学曾现在虽然在兵部,以前却曾任户部主事、侍郎,主管田赋一项,对这些事情,自然有发言权。

赵肃笑道:“惟贯说的是老成某国之言了,正是这个理儿,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魏学曾道:“依下官的浅见,这种事情,不算稀奇,以后也仍然会发生,不如定个前例,立个法规,以后若有藏匿田地被发现者,田地收归朝廷所有,与此同时,原先藏匿的人家,还得依数缴纳罚金,且规定数年之内,不可将罚金摊派到佃户身上。”

张四维似笑非笑:“魏大人张口闭口就是立法,可真得了赵阁老的真传。”

赵肃还没说话,便听得皇帝淡淡道:“治国无法则乱,有法可循,何错之有?”

张四维一噎。

申时行道:“我看魏大人之言,大是可行,不过当务之急,还是眼前这二百多万顷田地,应当如何处理?”

张四维看了殷正茂一眼,殷正茂会意,开口道:“依我看,既然要立法,那么律法之前,既往不咎,那二百多万顷田地,该如何便如何去,法不责众,也好安抚人心。”

没想到张居正断然否决:“不行,二百多万顷田地,每年至少可为国库增加十几万两的税收,怎么说不追究就不追究?!”

张四维眉毛微微抽动,心头已经暗暗把张居正骂了一遍又一遍,只不过他素来城府深沉,又作为张党一派,不好公然拆张居正的台。

眼见几人各执一词,争持不下,皇帝道:“这样说下去,一早上也说不出个结果。”

众人停了争论,齐齐望向他。

朱翊钧道:“一条鞭法,自两年前便已议定,诸般政令也已准备妥当,即日起实行,一下子推行全国,未免操之过急,不如先在两京、广西、贵州、云南、四川、陕西这几个地方试行,为期两年,若效果显著,再推广全国,此事就交由张师傅去办。”